第三十章(1 / 2)
铁甲列车车身簸荡,厉声作响,疯头尖脑望西北疾驰,黑龙江省地界草木景致,若挂断的参天大树,拼命往车窗后倒去。一片雪色的窗外,往往几十里内绝无人烟,丑面修罗慨然兴叹:“这偌大的疆界,地底还存着莫大的富源,何以中国自己闹人满之患,却不管不顾这肥田沃土,反等着你们俄国人来经营?可惜可叹呐……”曼纳海姆捻须微笑,却笑而不答,车行如飞,听着狂吼的北风震颤冰天雪窖的严壁,掀天动地。清晨上的车,酉时就到了满洲里站,天气寒冷,纷纷的大雪,挡不住列车飞驰的铁头。列车不须停站,迳裹着大风雪,经中俄边境,驶过外兴安岭,渡过冰封的额尔古纳河,出得满洲,扑入了未几暗夜笼罩的西伯利亚。军列很快驶入了一望无垠的荒原,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只有古墓和坟场错落其间,地平线上似幻影般的山峦倏乎就隐没在沉沉的黑夜里了……
云龙修罗望着黑夜里窗外乌洞洞暗沉沉,微微远见惨白的雪影映着,约摸晓得是一片荒原。偶然一阵厉风,刮着火车烟筒里的烟,飞舞地掠过窗外,突然闪过万丈红光,滚滚的往东去……,过沃洛汶站,驶过铁桥,竟隐约听到“轧祗”“轧祗”“轧祗”的铁轨压碎冰响。天方熹微,看得见野景,山色四围的小村庄里,金顶的教堂,戮力绽放它“中世纪”的光彩。车行近赤塔站,但见四围山色如屏,拥着赤塔全城,居高临下,合抱而来,山顶苍翠的松杉隐在积雪之下,遥遥地含笑望着飞驶来的铁甲列车,时时放出清澈无比的绿意。
车站上许多人忙忙碌碌地来往,身上穿的都是破敝不堪的重裘,还有着褴褛大羊皮袍的俄国苦力,无不满身油腻。待车室的门一开,便放出阵阵热气,因车窗严丝合缝,差幸便闻不到俄国乡下人的臭味了。几个俄国人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那个高个子、塌胸脯的年轻人讲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讲他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件事。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军官,穿着奥地利近卫军式样的军用外套。他带着微笑听着那个年轻人讲,而且想要拦住他。第三个,穿着炮兵军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个已沉入睡乡,一颗黄色头发的脑袋随着车行而颠簸。
那个年轻人本来是莫斯科的一个富商的养子,富商没有亲缘的子嗣,家产自然由这个毛头小子继承了去。他不满二十二岁就将巨大的家产挥霍净尽,吃喝嫖赌抽,样样来得。小曼纳海姆虽不知这个兵丁姓甚名谁,但就是心生嫌恶,恶他毫无丈夫气概,娇养坏了,身体也给玩坏了,极其虚弱。这小子喝得醉意醺醺的时候,自吹自擂他此行是在完成一种英雄事业。
第二个,那个退伍军官,曾经在铁路上供过职,做过管家,自己开办过工厂,完全没有必要地谈论着这一切,不恰当地使用着一些术语。貌似这趟旅程跟他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似的。
第三个,那个炮兵,倒是一个谦逊而沉静的人,但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分明发出很崇拜欣羡的神采,盯着那位退伍近卫军官,佩服那军官满嘴跑火车的知识和那位年轻富二代的自我牺牲精神。这炮兵一点也没有谈他自己的事儿,光忙着给两个健谈者做捧哏。
小曼纳海姆站起来走到这个炮兵身侧,他身侧正好有个空位,小曼纳海姆便径直坐了下来,侧首问他:“瓦季姆,你当兵多久啦?”这个叫瓦季姆的炮兵受宠若惊地答:“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久。我是一个退伍的军校学生,”他说,于是就开始解释为什么他军官考试没有及格。
有一个穿军用大衣的老兵,满脸伤痕,一直倾听着他们谈话。小曼纳海姆也看到了他,随意地说:“去那边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咱们初次合作,真该好好相互了解一番哩。”这老人是一位军官,打过两次战役。他深谙军人应当是怎样的,从这些聊天的士兵的外表和谈吐,从他们一路上酒瓶不离口那股劲头看来,他认为他们应付怪物有点勉强,他们不是好兵。可他也只望了望小曼纳海姆,缄口不言。
当铁甲列车停在省城车站加煤补给的时候,小曼纳海姆没有到餐室去,却在月台上踱来踱去。他在心里打算怎样凝聚这批百多人的军队,让他们从相互陌生的状态,暖成同仇敌忾的战友。车加完煤,重新飞驰起来,下午窗外赤塔北郭已在山腰,松林寂寂,垂着银幕,铺着银毡,衬着纯粹俄国式的街道和木屋,又精致又拙朴,异域村景,叫人耳目一新。
再往西行,天色始终阴沉沉的,几万里西伯利亚的广原,蒙着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轴也将冻绝了。苍茫的暮色中,向东方迤逦而去的郁悒的松树之乡、森林、沼泽和小树林变得越来越模糊。车舱里亦寒气逼人,常人绝难抵受,黑衣会众内功修为登峰造极,还不怎的,俄国人悉数抵受不住,人人拥着厚被,或躺在铺褥,或窝在车椅上,眼皮耷拉,半睁不睁。聊天儿的俄国人也全都没精打采地昏昏沉沉东倒西歪,相互依靠着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中,小曼纳海姆也一时不知要从何下手,才能改变这一队俄国战士。澎湃的轮机声、怒号的风雪声,好一似千军万马,奔腾猛进,浩宇壮勇,彷如将铁甲车推送至前方充满危险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