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是来赔罪的(1 / 2)
翌日,城西花满街。
江未已提前蹲守在街头,隐身在小贩后,时不时探头出来四周逡巡一番。约莫过了两盏茶时间,商老板风风火火地从人力车上下来,一身小黑裙高贵优雅,过往的年轻男子都看直了眼。
“不用找了。”她从手提包内掏出钱递给车夫,车夫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商老板往斜后方瞥了眼,一挑眉,忽而抬高音量:“怎么,小妮子躲着不敢见我?”
江未已心里咯噔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吱声,商公子便未卜先知似的径直朝江未已藏身之处走来。
“哪儿敢。”江未已见躲不下去了,只好腆着脸从小贩的推车后走出。
“咱去哪儿啊?”
“西江茶楼。”
商老板脚下不停,越过江未已向西江茶楼走去,江未已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中间岔开了好一段距离。
她时而小心翼翼地抬头将商老板上下打量,待商老板眼神扫过来急忙低下头去。
“戏本子上说,不会老的都是妖精。妖精是会害人的,她会不会将我引去某不知名的小巷将我趁机吃了?”她心里暗戳戳想。
“不不不,太血腥了,下不去口。可能将我脖子一掐,吸干我的阳气,以保容颜永驻?”她想到此,不禁脖子一凉。
“或者,她是仙人?凡间诡物作乱,前来降服妖物?”江未已觉得这个解释合理一些,毕竟与商老板相识至此,也没见她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江未已心里也很苦闷,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商老板出门一会了。
走了有小段路,商老板终于发现不对劲:“小妮子今个是怎么了?我脸上不干净?怎么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江未已被这一问,吓得冷汗迭冒,头皮发麻:“没没没没,我只是觉得我相貌平庸,往商老板身边一站煞风景。”
商老板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二人到了西江茶楼。
只见茶楼外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怎么了?茶楼有活动?”江未已问。
只听里头敲锣打鼓, 快板节奏明快,模糊不清的字音时而传出,掌声与叫好声响彻云霄,震得地面都会抖似的。
“怕是在说书了。西江茶楼的说书人水平一流,不少人跑了半个梁城,只为前来听上一两折书。”
“这人多得跟马蜂似的,咱也挤不进去啊。”江未已佯装可惜,实则已经准备好说辞金蝉脱壳,“要不咱……”
“不急,来都来了,总不好让你空手回去。”商老板像是早就猜透了她的小心思,率先夺得先机。
不待江未已反驳,商老板走向一旁的露天馄饨店,择了个位子坐下,抬手叫了两碗馄饨。
“没想到啊,商老板竟然如此接地气。”江未已无奈,只好坐下,两指往桌子上一擦,蹭下一层的油渍。
“第一次,总要尝试些新鲜玩意。”
老板将两碗馄饨摆上江未已身前,一碗葱花浮沉,另一碗则漂着红油。
“这茶楼我跟您来了,现在能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吧?”江未已大口吃着碗中的馄饨,含糊着问。
“不急,吃了再说。”
江未已不相信商老板大老远将她从城南约到城西只是为了吃一碗小馄饨,于是照做,静观其变。
茶楼内说书人声音洪亮,江未已断断续续听出了始末,见又是关于张客卿的,心里大念无趣:“又是在讲张老爷?这个故事当真有这么讨人欢喜?”
“那是自然,几乎整个梁城,大小茶楼都在‘传唱’。”商老板笑道,低头去饮面汤。
江未已闻言大惊,像是终于听出了什么猫腻:“商老板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不常来,毕竟城南与城西隔了不只一条江东河。”
“您不吃葱吧?”江未已忽然这么问。
商老板的筷子一顿,馄饨从筷子间滑落进面汤里,面汤内顿时油星荡漾,不见葱花。
“好厉害啊,江晚舟究竟喂了你什么汤药,竟生出这么灵光的一个脑袋。”商老板将筷子一放,抱胸笑道。
“老板知道您不吃葱花,所以有葱花的一碗是给我的,没有的是给您的。”
“对,我不是第一次来,而且从未进去过西江茶楼。”商老板摊牌。
“那么您找我来,且故意坐在茶楼外头,是为了让我听说书人讲书,而这本书恰恰是关于张老爷的。”
“是。”商老板和盘托出。
“可是您说,您是来带我找答案的,光叫我听书是什……”江未已一顿,旋即恍然大悟,“您是在暗示我,这出戏是故意演给我们看的,关于张家的传言是有心人而为之?”
商老板点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捏造丑化张老爷的传闻?或者说是谁故意传播谣言的?”江未已问,胸口剧烈起伏。
“不是别人,正是张家。”商老板食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下“蛰伏”二字。
“当年张家发生了巨变,局势对张家十分不利。觊觎张家盘口的人很多,张家不能空虚,至少在面子上不行。因此张家需要一个人,来将张家的显赫发挥到极致。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江未已又头大了。她最不懂商场上的东西,猜忌来猜忌去的,绝没有当个小戏子快活。
“不对啊,您早知道我会猜出来,所以才大费周折地将我约到城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江未已翘了翘拇指,嘴角忽然一僵,意识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商老板约自己来城西是别有用意,那昨晚经过纳兰古宅,是否也是商老板故意而为之呢?回隆春班的近路千千万条,江未已自己跑了无数遍,记忆中从来没有纳兰街。商老板又是自小在梁城长大,绝对不可能走错路。种种疑问归纳起来推理,答案只有一条:商老板故意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看纳兰古宅呢?自己知道纳兰古宅有什么用?
江未已想不通,但她心中明白,这件事自会由时间来揭开面纱。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到我问你问题了。”商老板这句话无疑是晴天霹雳,惊得江未已腰板都挺得笔直。
“为什么这么怕我?”
江未已心中暗暗喊糟,桌下的手早已将衣角绞成一团,深思熟路许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怕您是真的。”
“为什么?”
“您为什么不会老?”
商老板笑而不语。
“我阿爹房中有一幅字画,上头画的是您,时间在民国17年。如此多年过去,我阿爹都经不住岁月的摧残,但您,容颜未改。”
“说完了?”
“说完了。”
商老板凑上前来,突然问:“那幅字画你记住了么?”
江未已点点头。
“你给我好好想想,字画的左下角,写着什么?”
江未已挠着后脑勺,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什么……商公子?”
“那是我娘。”商老板看向别处,双手摩挲着双臂,“试问,梁城哪个人不知道商公子?你们来梁城见我的那天,江晚舟早同你说过了吧,你听哪儿去了?”
江未已恍然大悟:“哦,是吼。哈哈哈我那啥我不是故意的……”
商老板像是早习惯了似的:“你同江晚舟不愧是父女,连问的问题都一样。”
江未已低头吃着碗里的馄饨:“可不咋的。”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商老板指的是《盘中簪》。
江未已眼睛骨碌一转:“嘿嘿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商老板一挑眉:“哦?且说来听听。”
“盘中簪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在张家,流出的地方也在张家,那么……”她比划着筷子,“我就从张家找起。”
为了尽早从梁城脱身,启程返回京都,江未已与商老板告别之后回到隆春班,翻出墙洞里多年积攒的金银,拿小红布包着,小心翼翼揣在兜里。
江未已想得很简单,既然《盘中簪》处处跟张家有关,她便去张家问个清楚。
打定主意,抬脚直奔张家。
临走前忽然想起之前顶撞张怀瑾的种种,霎时老脸一黑,僵着身子默默将脚一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之前其实一直想要跟人家好好认个错来着,只是这事一多人一忙,早大袖一挥抛之脑后。她自诩京都第一厚脸,自然不介意旁人指指点点,只是害怕张怀瑾老人家不高兴。
张怀瑾不高兴就等于张客卿不高兴,这其中的门道她自是了然。保不济人家心有芥蒂,她江未已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明个报纸上的头条便是某某戏子枉死街头速来收尸,“江未已”三字出现在她的黑白画像下。
想到这儿,她不禁后颈一凉,盘算着怎么办才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江未已将此事向铁头说来,铁头献出一计,名曰铁头三十七计:“送礼”。
“有什么是送礼解决不了的嘛!”铁头煞有介事地说,“小到排戏选角,大到升官加薪,哪个靠的不是一件‘礼’?两片布片是可以靠一枚纽扣连起来的……”
“是个好主意,想不到你这小脑袋瓜里还真有点东西!”江未已拍了拍铁头的肩,“但是……送啥好呢?”
人家是有钱人,啥啥都有,啥啥不缺。
“俗话说得好,礼轻情意重。你仔细想想嘛,有什么是不贵的,人家喜欢的?最好是吃食一类,你们结交时最有代表性的东西?”铁头问道。
“嗯……我想想……”江未已摇了摇脑袋,忽然像是耳边像是有锣钹被敲了一锤子,“好像真有那么一个……”
铁头眼睛亮了:“是啥是啥?”
“瓜子儿……”
“……”
江未已倒觉着这个提议不错,打定主意,掏腰包上集市买了五斤瓜子儿。
“相逢时你以五斤瓜子相赠,今个我也送你五斤,吃死你吃死你。”
她拿两个麻布口袋紧紧扎着,怕不严实,特意又用红绳牢牢捆了两圈,末了不忘系上一个稚气的绳结,打算亲自给小少爷送去作“赔礼”。
江未已将头一仰,黄橙橙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阳光并不刺眼,万里无云,看起来是个好天气。
择日不如撞日,她将布袋往肩上一扛,左右开弓,一脚踹向门外。
须臾间,“轰隆”一声惊雷打下,江未已手脚并颤,被吓得差点送去见阎王爷。
风起的很凶,夹着雨星,门前的老树被刮得一个哆嗦,不由己地乱颤起来。飞沫般的雨星逐渐变成一大点一大点,白亮亮的跟闪着寒光似的,狠硬地砸在大地上激起尘土。紧接着点连成了线,线连成了片,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青石板路上,像是珠帘断了线落在地上。
梁城的雨景美如画,青蓝色的天,靛蓝色的城,一个屋檐,一条小径,都像是古人毛笔下洇出的墨。
奈何温情的雨是下给诗人的,滂沱的雨才是下给江未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