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四章:阿姐(1 / 2)
黎砚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凸起的腹部也平坦了些,看着不那么可怖了。
谷芳查探过后,同前一日一样,施针喂药,之后在屋内煮上酒、醋和草药,又给他盖了薄被,尔后将屋内的门窗尽数打开,迎接着风和阳光。
我将手小心地覆在黎砚的手背上,柔声道:“多多,快醒来罢。”
黎砚的嘴唇极轻地动了一下,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我迅速捕捉到了,心念电转,轻声道:“多多,一切都过去了。”
天亮了,黑暗终会过去,我们都将迎来明天。
手心里,黎砚的手微微颤抖着,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呼唤道:“多多,醒来……”
黎砚蓦地睁开了眼,喉中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嘶鸣咆哮,猛地甩脱我的手,剧烈地挣扎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忙安抚道:“多多,别怕,是我!”
黎砚闻言,瞪着一双无神的眸子,呆愣许久,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又是惊愕又是恐惧,嘶声道:“你、你……”
一个“你”字在他口中翻来覆去,终于,他缓慢而艰难地道出了后面的话语:“你为何在、在此处?盘疾那狗贼是不是也把你……把你……”
我眼眶发酸,摇了摇头,哽声道:“多多,我很好。”
黎砚双目逡巡四顾,那双美丽的凤眸中,没有一丝光彩,沐浴在阳光中的面庞,宛如透明。美人如玉,又岂止如玉般纯净清透,更如玉般脆弱易碎。
我再度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在这,我们很安全。”
黎砚没有说话,只是偏过了头,似乎想要看我,目光却与我错身而过,落在我身后的某处。
“喝么?”我问道,谷芳交代过,若是他醒了,便喂些水给他。
黎砚点了点头,抿了下干燥的嘴唇。
我端了水来,用勺子舀了,一点点喂给他喝。
黎砚喝了几口水,道:“我昏迷时,娘亲来过,她给我抹药,还给我唱歌。”
我拿着勺子的手一抖,水不小心漾了出来,洒在了他身上,黎砚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笑,旋又转过身,低声道了句:“阿姐。”
声音很小,可我却听得分明。
“多多,可不可以再叫一次?”
“阿姐。”
“再叫一次。”
“阿姐。”
“再叫一次!”
黎砚不说话了。
“臭小子!你敢不叫?”
黎砚忽道:“阿姐,你是不是楚国的细作?”
我蹭地站了起来,怒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楚国的细作了?”话刚说完,我立马意识到说错了话,支支吾吾地道:“多多,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是,也无妨。”黎砚说话时整个人现出一副空空荡荡之态,幽灵一般,“越国灭,黎家亡,我如今是废人一个,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价值。”
我心中大痛,转念一想,他经历的那些背叛和伤害,又岂是些许温情可以抹煞?即便他不信任我,我又怎忍心指责他?
黎砚表现得异常冷静,谈判般道:“阿姐,除了向楚国投诚,你要唆使或蛊惑我做什么都好,就是这条命,我也情愿给你。”
“黎砚,我不是楚国的细作,我是越国武林人,是你的亲人。”我坚定地道。
黎砚不再说话,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颇感委屈,拔腿便往门外走,一条腿刚迈出门槛,又抽了回来:“既然你不信我,为何要叫那声‘阿姐’?”
“为了让你欢喜罢了。”
“我不欢喜!”我愤然道,摔门而出,过不多时,折而复返,“多多,你既担心我,又怀疑我为何能救你出来,对么?”
见黎砚不言语,我冷笑道:“不沟通是罢?那你就拧着去罢!倘若认为我是楚国的细作,能让你欢喜的话,你便如此认为罢!”
我作势要走,他不理不睬,我气恼,转念想起他什么都看不到,我惺惺作态给谁看,又生难过。
黎砚叹了口气:“阿姐,你恼了?”
我嗔怪道:“恼得恨不得踹死——”话说一半,我猛地咬住唇,咽回话语。
黎砚平静地道:“这些话伤不到我,你不必处处顾忌。”
我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再次强调:“多多,我不是楚国的细作。”又解释道:“我虽无能,自有贵人救你,他……罢了,先不说他,至少眼下,你是安全的,往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你要相信我,我会拼尽全力护着你。”
黎砚近乎冷漠地道:“你不必如此,即使你确是当年的女婴又如何,我们从没生活过一日。”
我柔声来:“那是从前,以后我们就会生活在一起了。等过了这阵,我们去周国看望你的老师。查得出来也好,查不出来也好,我们这两个无根之人,干脆就当彼此的至亲好了,反正你也没亲人了,我也没亲人了。”
黎砚道:“荒唐,胡闹。”
我看着黎砚,不自觉地笑,絮絮说着温情的话,以后如何如何,说了良久,见他全无反应,再一查看,才发现他竟睡着了。
我起身而出,行至门外,恰好碰到谷芳,他正端着一碗药,想来是给黎砚的。
我奇道:“谷老先生怎的亲自煎药?”
谷芳笑道:“小宝这几日着实累了,老朽教他睡觉去了。”
黎砚身份特殊,未免人多口杂,这院子除了谷芳、小宝和我之外,从无其他侍童踏足。
我负责贴身照看黎砚,谷芳老迈体弱,除了配药和施针,做别的也力不从心,故而几乎所有杂活都由小宝来做。
无怪乎不论何时见到小宝,他都一副哈欠连天的模样,有时站着便睡去了。
我温言:“真难为小宝了。”又将黎砚已醒之事同谷芳说了,他颔首而笑,舒了口气:“如此便好,老朽正好去瞧瞧他。”
我点头道:“好,他刚睡下,我稍晚些再过来。”
“他既醒了,便无大碍。”谷芳温和地看着我,“这两日来,你的饮食作息也乱了规律,加之气候闷热,恐体虚邪侵,我给你配副清热的方子,你服两剂才是。”
我连连摆手:“谷老先生快别为我费神啦!我不妨事!”
“这费什么神?狭园便有药房,举手之劳罢了。”谷芳和蔼地笑了笑,“待会儿小宝煎药时,我教他多开一灶,煎好后你和小宝都吃上,只当喝凉茶了。”
我遂不再拒绝,领受好意,谢之而别。
我对紫府不熟,出了狭园,也不知能去哪,随意走到一处清净之地,席地而坐,小憩片晌便醒,又复起身,慢悠悠地溜回狭园。
紫府人少,少至极矣,我在东院这般晃荡了一大圈,竟连半个人影都没碰见,虫鸣鸟叫倒是热闹。
紫府冷冷清清,不单人少,在装潢造景等方面亦不甚工,除了地大,再无甚侯门贵府之气派,委实朴素已极。
我收拾心情,堆起一副自以为岁月静好的笑容,推开狭园的门,可随之入目的情景,不禁令我腿脚发软,震惊地道:“多多,你在做什么?”
黎砚的身上和手上全是鲜血,而谷芳躺在他身前,身子僵硬,一动不动,脖颈处犹自汩汩往外冒着血泡,鲜红的血液淌了一地。
黎砚闻言抬起头来,朝我所在之处望来,染血的笑,宛如鬼魅。
“阿姐,这个楚国的老杂碎,居然妄想毒害我,哼!”
我如坠冰窟,浑身寒凉,下一瞬,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黎砚,直将他推得撞在门框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他不由痛哼出声,疑惑地道:“阿姐?”
我没心思理他,迅速扯下衣裾,包缠住谷芳脖颈的伤口,可根本止不住那源源不断的血流。
黎砚更生疑惑:“阿姐?你……干什么?”
我眼角余光瞥见黎砚右手上捏着一片陶瓷残片,我认得出,那残片正是谷芳端给他的药碗上的。我别开眼,只觉双目针刺般疼痛。
黎砚冷声道:“你又想救楚国人?”
我头皮发麻,咆哮尖叫道:“别管什么楚国人越国人,你先做个人罢!”
眼见止不住血,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背起谷芳,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放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啊!救命啊!走水了!”
“慕星湖——”
“小树——”
“来人啊——”
“求求你们了,来个人罢——”
谷芳的血顺着我的背脊流得满身都是,和汗水一起黏在身上,打湿了衣裳。我没命地向西跑了一大段路,终于撞见一名侍童,他不认得我,吓得大叫一声:“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火急火燎地喊叫道:“谷老先生受了重伤!去找府中的医倌,快!快!”
那侍童问道:“谷老先生是谁?”
我着急道:“先别问了,快去找医倌,快啊!”
那侍童质问道:“你是西院的侍女么?怎么闯到东院来了?”
我怒火中烧,喝问道:“医院在哪?医院在哪?”
那侍童为我气势所慑,吓得呆住了:“我、我没去过,在、在西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