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十七章:一缕孤魂(1 / 2)
肉身的机能停止后,魂魄就无法继续存在其中,而魂魄脱离肉身后,便会被神引去虚无之境。可我等了两天,神也没有来。
我,大概被神遗忘了。
脱离肉身的那一刻,我格外轻松,就像负重之人,将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卸掉了一样。
没有了肉身的束缚,魂魄无法蠡测深浅的智慧和感知能力得以释放。
作为魂魄,我的眼睛可以看见宇宙中的一切,甚至是星球内部质核的运动,我的耳朵可以听到几万光年之外恒星燃烧的声音,我用意念去“触碰”一块石头,顺理成章地就知道了它的组成成分,它的来历,包括它的去向。
肉身是愚昧无知的,需要不断认识和学习,而魂魄却近乎于全知全能。
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体验,令我十分新奇。这两天来,我“走”过许多地方,远至无穷无极之银河外的星球,近至肉身生活的地球,我研究过树叶、研究过蚂蚁、研究过人、研究过河流、研究过山峦、研究过天空。但有一些地方,我始终无法走到,无法看到,无法听到。我耗尽意念,才隐约摸索出来:魂魄受限于时间和空间,只能在肉身所在的时空中活动,这是无法挣脱的桎梏。
两天后,我仍重复着远足、研究各种各样的事物、在时空界限处碰壁等行为。
我想了很久,才发现了一件事:魂魄虽有智慧,却无可以储存记忆的载体,过眼即忘,一切成空。同时又受到本能地驱使,不停地研究和探索,就像被设定好的机器,永远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为了摆脱这困境,我回到了肉身身边。
肉身实在是一件精妙绝伦的仪器,她有大脑、小脑、下丘脑、脊髓、神经、激素、细胞、各种器脏。既可以形成记忆、感情、欲望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诸如痛苦、悲伤、惊讶、喜悦、愤怒、激动、无奈等等抽象的物事,又可以形成疼痛、舒适、生长、病变、愈合、衰老等等具象的物事。
而魂魄,仅仅只有“好奇”这一本能。
生命就像是神费尽心思设置好的程序,肉身和魂魄,相生又相克。
但总有些事,连神都始料未及。比如肉身和魂魄结合在一起太久,竟然产生了某些程序设置以外的共鸣。所以神又定下了“肉身衰老死亡,魂魄归于虚无”这一铁律,不厌其烦地给生命定期清理内存,恢复初始数值。
诸神掌管世界,世界有亿万时空,每一时空中又有亿万生灵,每一个独立的生灵,又有不同的生死时间。神要一个个将魂魄抓去丢回虚无,可以想见,这是一项多么庞大而琐碎的工作。
可即便如此麻烦,神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我似有所悟,却不甚明了。
我的好奇很快地转移到了那个一直守在肉身身边的男人身上。
我用意念去“触碰”他,却无法感知到任何信息。当我用意念去“触碰”其他生灵时,他们的记忆、所思所想、过去未来,全都一目了然。
我又试了几次,皆无功而返。
也许因为靠近肉身,我竟然产生了一丝丝沮丧的情绪,虽然只是一瞬。
我看着那个男人,他有一头好看的黑发,美中不足的是,头顶白了一缕,从右侧垂了下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洞的,十分渗人。
我盯着他看,可又看不到什么,本能地作用下,躁动起来,想要远足至“新的”地方、想要研究“新的”物事、想要无歇无止地探索下去。
我看向那具曾与我结合成为生命的肉身,没有了魂魄,她与石头无异。我知道她所有的情况,身高腰围、几斤几两、多少根头发、多少条掌纹、每条掌纹如何分布,每个细胞何时生长衰退,精准无遗。当然,也包括她的过去和未来,却唯独无法感知她的神识和意志,因为她根本没有。
我大胆地作了一个简单的猜想:魂魄之于肉身,大约相当于电池,没有电池,再精密的仪器,也无法运作。
可我却很好奇:作为我唯一的羁绊,她会思考些什么呢?
于是我沉入了肉身之中。
“莫离?”
那个男人的眸子骤然缩紧,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颤音。
我吓了一跳,扎扎实实地一跳,大约传染给了肉身,连她那颗死寂的残破心脏,都瞬间完成了一次收缩的动作。
我不敢再动,那个男人眼睛里瞬间腾起的亮光又缓缓地磨灭,直至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他抓住她的肩膀,紧紧扣住,嘶声说:“莫离,你不能,不能这么残忍……”
我见没有异常,就不再理会他,潜入了她的大脑中。
说实话,我一开始进入她的大脑后,也是十分茫然。
研究之下,发现她的大脑受过重创。大脑收到重创,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她大脑所受的创伤,来自于神的法器,至于是哪位神,什么法器,我无法探查到。
神,即便在拥有超高智慧的魂魄看来,也是太过遥远而神秘的存在。
这认知充分点燃了我好奇心,我变得有些兴奋起来。
毕竟能让神揍了一顿,而且还活蹦乱跳得活了许久的人,我尚是第一次遇见。
她的记忆十分凌乱,以她的年龄为线索,前半部分几乎全部空白,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可以追溯,昏迷祁山醒来之后的记忆才是清晰而完整的。这与她大脑受创的时间正好相吻合。
我仔细查看了她的记忆,不禁失望,无非是些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没什么稀奇。
只是有一段记忆,她掩藏得极为隐蔽,我险些忽略过去。
这段记忆缺失,却不是因大脑受创而引起的,而是她凭借意志力自己将之从大脑中抹去的。
我突然钦佩起她来。
记忆是肉身最基本的功能属性之一。就像现在,她不能动作、不会思考、没有情绪、所有的器脏都停止了运作,可记忆仍刻印于大脑中,可以供我查看。
肉身失去记忆的同时,往往伴随着智力衰退、器脏衰竭、大小便失禁、肢体瘫痪、大脑死亡等各种各样的严重机能紊乱症状。
战胜自己的天性和本能,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比如让我克制好奇,安静地待在某个角落里,等着神来将我带走,我就自问做不到。
我游走到了她的心脏处,她之所以会死,我之所以会走,就是因为这处伤口。生命如此复杂而精巧,可又脆弱至斯,一把小小的刀子,就能了结一切。
她的心蓦地疼了起来。
原来是他伏在她胸口处哭了,眼泪中的盐分刺激到了没有愈合的伤口,引起了一阵阵疼痛的感觉。可后来,他不哭了,眼泪也干了,她的心还是在疼。人死了,神经细胞的反射弧会变长吗?
他轻声呢喃着说:“莫离,我来陪你,好不好?”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寂寞,很寂寞。
我只是这无穷无尽大的世界中一缕孤伶伶的魂魄,无所来,亦无从去。
可此时此地,竟然有人说,要来陪我。
我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没有可以发声的器脏,没有震动、没有声波、没有媒介,可我就是问了出来,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而他,他竟然听见了。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雾,轻声说:“莫离,我是你的星湖。”
我好奇地问,我的?
他说:“嗯。”
我问,星湖,那我是谁的?
他说:“你是我的莫离。”
我说,哦。
我萌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条流浪犬,某一天,被人认领了。
弹指之间,这段记忆便烟消云散。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不认识他,可却对他有着强烈的好奇。
我又一次问,你是谁?
他笑了:“傻瓜,我是你的星湖。”
我又问,那我呢?
他说:“你是我的莫离。”
这段对话重复了上百次后,一些闲言碎语飘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说,星湖,有人说你疯了,每天跟一具尸体说话。
他说:“我没有疯。”
我说,嗯,我知道。
后来有人闯进屋子,强行将他抬走,他许多天没有饮水进食,身体虚弱,无力反抗,他惊慌失措地说:“莫离,你别走,等我回来。”
我说,好,我等你回来。
我看见一个老人将他按住,逼迫他喝水吃饭,又给他灌了许多药,然后他睡了,睡了足足两天才醒。
我曾用两天将银河系逛了几大圈,将地球研究了无数遍。
可这两天来,我却停留在这个咫尺方寸的屋子,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
我早已忘记了对他的承诺,我只记得,我不能走出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走出去,我只知道,这一次,不是因为好奇。
他回来时,精神已好了些,虽然看上去仍然很憔悴:“莫离,你在么?”
我觉得他熟悉极了,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是谁,于是我问他,你是谁?
他笑着说:“我是你的星湖,你是我的莫离。”
我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星湖,我是你的莫离。
他说,嗯。
纵然我只是魂魄,没有可以产生痛苦的器脏与机制,我却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我说,星湖,我是不是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