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冬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天空,云雾飘渺,一轮煞白的太阳,低悬在半空里,散发着并不炽热的光芒,穿透淡淡的云气,在天空的倒映下,如浮光掠影,不成气候。干燥的冬季,总是如此。花草树木,甚至脚下的泥土,也是干枯的颜色,万物凋零,即便是繁荣的城市,也会显出几分衰败的气象。
然而,就在这萧索的环境里,却有一处院落,门庭若市,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这里不是什么繁华的步行街,也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庭院,而是一家医院。
这家医院规模不小,大门处横列着一栋空间狭长的玻璃房,后面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内矗立着一栋巍峨的高楼,楼顶竖着一个亮着光的红色“十”字,格外地醒目。“十”字两旁则竖着“平湾区”与“禾口医院”几个大字。
高楼底层是门诊大厅,十分宽敞,却是熙熙攘攘,已挤满了人。当然,“挤满”这个词或许有些夸张,但若是你亲眼目睹一群人穿着臃肿的衣物在有限的空间里走动,那你绝不会认为这里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了。
门诊大厅,其实并无门诊部,它只挂了“门诊”两个字。大厅中央,有个环形的窗口,只负责挂号收费,早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你得依着指示,沿着自动扶梯,爬上二楼,这才是“门诊部”确切的位置。
二楼也有一个大厅,规模却比一楼小得多,也低矮得多,人员自然也少了许多。
大厅边缘分布着许多科室。其中一间放射科室,房门半掩着,不时传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位个子高挑身着白色长褂的女人。
她束着黑色的长发,体态略显丰腴,却不是身材的缘故,只是多穿了两件衣物。毕竟是冬季,哪怕室内开着暖气,着装仍是不能大意。
她脸型修长,细眉弯弯,相比之下,一双眼睛就显得大而圆了,幸亏鼻梁还算挺拔,否则这五官恐怕难以协调。总体而言,她还算漂亮,尽管上了年纪,但也不算老,毕竟,还没到四十岁呢。
她今天只化了淡淡的妆,气色就如同那冬季的城市一般,虽有些看头,却少了几分生气。
她名叫夏玲,正是这家医院的一位医生,准确地说,是位肿瘤科的医生。
她来到后方的升降梯前,按下按钮,乘坐着升降梯从楼下往楼上升起。不一会儿,电梯停顿了,“叮”的一声响,门开了,夏玲抬脚走出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明明是白天,却亮着灯。走廊两侧依旧是各个科室。
夏玲不慌不忙,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来往着几位和她一样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男人女人,不时嘻笑着打声招呼。夏玲结过婚,面容自然有些衰老的痕迹,但她并不羡慕那些年轻的女同事,因为她们终将老去。
眼见迎面而来的示意,她抛出一副笑容来回应,擦肩而过,那笑容便蓦然消逝,徒留一声叹息和一脸的疲惫。
她手里拿着一份病历,不时低头看一看,病历上印着一张黑白色的男性病人的照片。
病人名叫龚垣海,四十三岁,脸型修长,一头短发,几乎贴在头盖上。他眼睛很小,看着像是在打瞌睡,鼻梁细长,鼻孔却大得有些夸张。他咧着嘴巴,是在笑?也许正因如此,他鼻孔才显得粗大,而两眼却显得小。
但患了恶性肿瘤,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夏玲来到一扇门前,整理一下衣襟,挺胸收腹,顿时就精神了许多。
这儿是她的办公室,约十个平米大。靠窗摆放着一张深褐色的办公桌,桌面摆放着一个白色电脑显示器。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身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他背靠着座椅,右手食指在桌面轻轻敲打着,见夏玲走入,手指便在半空凝滞了。
夏玲来到另一侧,相对着他而坐,随口问了一句:“龚垣海,龚先生,是吗?”
“是。”男人竖直了身子,讲话时已早早抛出一副笑脸。这笑脸如同那照片中的一般,笑得并不明显。只是那双小眼浑圆了许多,仿佛在窥视着什么。
“您好,我姓夏,您可以叫我夏医生。”夏玲看着龚垣海,明知故问:“听说您放弃了我们医院的治疗方案?”
龚垣海回了一声:“是。”
夏玲身子微微倾向前去,两眼紧盯着他,和气地问道:“您对我们医院的治疗有什么疑虑吗?我可以给您细致地讲一下。”
龚垣海笑着摇摇头,“没什么疑虑,就是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
夏玲微微一笑,说道:“龚先生,您可能听说癌症到了晚期再怎么治疗都没有效果,这多半是谣传。其实根据病情还是有许多治疗方法的,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延缓病情,缓解一些症状,争取更多时间。”
“可能吧,但应该也不会争取到太多时间。而且,我也不想把钱都花在治病上。”龚垣海说。
“您是在担心费用问题吗?”夏玲说,“这个您不用太担心,我们可以根据您的经济情况提供最优的治疗方案。而且您的情况也可以通过一些社会慈善活动得到一定资助,我们这里许多病人都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过社会捐助。”
“不是担心费用,我只是想把钱用在需要的地方。现在把钱都用在我自己身上,也改变不了什么。人早晚都有那一天的,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了。”龚垣海说。
“也许您并不在乎那一两天的时间,但对于您的家人来说,那一定是弥足珍贵的。多一天时间,您就能多陪陪老老婆孩子,哪怕只是一天时间,对他们的意义也不是金钱能衡量的……”夏玲苦口婆心地说道。
在她的观念里,仿佛男人总会有老婆孩子。但她却未提及“父母”这一词,因为一个中年人的父母可能早已过世了,“陪陪父母”这样的话,可不是乱讲的。
然而事情常有例外,不等她把话讲完,龚垣海却苦笑了,说:“我没有老婆孩子。”
“呃,那您父母呢,”夏玲说,“对他们而言,您也一定是最重要的。”
“我父亲去世很多年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了。”龚垣海说。
“那您要不要跟她商量一下呢,至少问问她的想法。”夏玲说。
“我有我的考虑。我会跟她讲的。”龚垣海说。
“好吧。”夏玲缓缓点了点头,“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再看吧。可能跟亲戚朋友们聚一聚,或者出去散散心,去以前想去但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然后处理一下后面的事,总不能把后事都交给我妈去处理……”龚垣海强颜欢笑道。
有那么一瞬,夏玲心生怜悯了。但很快这份同情心便又湮灭了,因为类似的情景,她已司空见惯。
“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但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夏玲从病历后面抽出一张纸递给龚垣海,“这是我们根据您目前的情况写的一份注意事项,您生活中尽量遵照上面的叮嘱,对您的病情是有好处的,希望对您有所帮助。另外,后期您可能出现一些症状,届时请尽早到医院来处理一下,这是必要的,具体情况上面写的有,您可以参考一下。”
龚垣海接在手中,道了谢。
夏玲又说道:“我们真心希望您不要轻言放弃,如果后续有什么需要、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联系。这是我的私人电话。”说着,又递给龚垣海一张名片。
龚垣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又道了谢。
他要离开了。夏玲也站起身子,目送他。然而,他走至门口,又转过身来,忽然笑说道:“夏医生,你长得好像我一位同学。”
“是吗?”夏玲回应道。
“是的……”龚垣海呆呆望着夏玲,留下一副隐晦的笑容,而后转身离开了。
夏玲一头雾水,不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并未多想,转身便将之抛在脑后,开始工作了。
又过了没多久,一阵铃声忽然响起,看看手机,是个陌生来电。
夏玲接通电话,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句:“喂,夏医生,我是龚垣海。”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夏玲问。
“呃,请问你晚上有时间吗?”龚垣海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我办公室,我们可以慢慢聊。”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能请你吃个晚饭吗?”龚垣海吞吞吐吐地说道。
夏玲觉得莫名其妙了,但仍笑着说道:“可以啊。”
“那你喜欢哪家餐馆?我提前安排。”龚垣海说。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找个地方就行。”夏玲说。
“这样太随意了,至少要去个像样的地方。”龚垣海说。
“那……等我下班了再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下班了再跟你联系。”夏玲说。
“我就在下面等你吧,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龚垣海说。
“好吧。”
一番交谈,夏玲总觉得奇怪,却又理不清头绪,只得先含糊地答应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吧,虽然有些后知后觉。
直到想起龚垣海的那句“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同学”,她才若有所悟。她并不确定龚垣海想要做什么,但潜意识令她抗拒。
于是,她又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
“喂,夏医生。”龚垣海在电话那头说道。
“不好意思,我刚接到通知,”夏玲撒谎说,“今天要加班,可能要晚点儿走,要不你先回去,改天有空再约吧。”
“没关系,我也没有其他事,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龚垣海说。
“但我还不清楚会加班多久。”夏玲说。
“没关系,我可以等。”龚垣海说。
夏玲有些不耐烦了,不愿再理会他。
那张病历还平躺在面前,夏玲将它拾起,目光落在龚垣海的脸上,注视片刻,她打开抽屉,将病历放在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下了班,夕阳已没入了地平线,城市凭空抹上了一层冷色调。天空渐渐被黑紫色的云气缭绕覆盖了,气温骤降了许多,医院也几乎人去楼空。
夏玲换上便装,乘坐升降电梯,来到一楼大厅,四下张望一番,并未发现龚垣海的身影。她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上了车,关好窗户,静坐片刻。最终,她还是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
“你下班了?”龚垣海问道。
“没有,”夏玲说,“今天可能比较晚,你还是先回去吧,。”
“要是比较晚的话,我可以请你吃夜宵。”龚垣海说。
“但一会儿医院会关门,里面不能再呆了。”夏玲说。
“我可以在外面等。”龚垣海又说。
“大冬天的,外面很冷的,”夏玲说,“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避寒。”
“没关系,我扛得住……”龚垣海说。
“有病!”挂了电话,夏玲在心里臭骂道。可仔细想想,他确实得了病,所以自己不算骂了他。虽然有点儿不甘心,但实在没有纠结的必要。
她猛地打响汽车,踩下油门,轰隆一声跑掉了。至于龚垣海,她决定不再搭理他。
奇怪的是,一整晚的时间,龚垣海都没有打来电话。夏玲一觉睡到天亮,打开手机,仍没有龚垣海的讯息。
怀着满腹疑问,夏玲提早来到医院,来到安保室,里面坐着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
“早上好啊!”夏玲问候道。
“早上好!”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你这么早就上班了吗?”其中一个男人好奇地问道。
“是啊。”夏玲笑着说,“请问你们昨晚有没有看见医院外面有一位个子挺高的男人?”
“昨晚?有啊。”另一位男人说,“你认识他?”
“呃,认识,他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夏玲回答。
“是病人啊,他得了什么病?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吗?”男人问。
“呃,不是。”夏玲说。
“那他为什么一直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夏玲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得转移话题:“请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二点多离开的吧,应该是后半夜了。”
夏玲听罢,内心不禁烦躁起来。“有病!”她又在心里嘀咕着。
“他在外面晃悠了半夜,我盯了他半夜,”男人又滔滔不绝地说道,“还以为他鬼鬼祟祟的想干嘛呢,结果后面他又走了,白白浪费我的精力。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如果你了解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以防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呃,其实,也没什么。”夏玲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刚刚确诊了癌症,癌症晚期,可能一时无法接受,受到打击了。”
“这么说,他是你们那儿的病人了。”
“呃,是的。”夏玲小声回答。她本想撇清关系,却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出卖了。
“那你们可要小心处理啊,不要惹上什么麻烦事。”
听男人一番话,夏玲也有些忧心忡忡了。回想前一天,或许自己真不该意气用事,事情若是恶化……唉,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冷静一下,想想其他处理方式呢?
此后一整天的时间,夏玲不时翻看手机,却始终未得到她等候的消息。龚垣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可偶尔一个电话,却又令她惴惴不安。
又经历了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当刺眼的阳光穿透米黄色的窗帘时,夏玲披着散发,猛地从洁白的床铺上坐起来,怒气冲冲地下定了决心,要做个了断。
她拿起手机,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传来龚垣海的声音:“喂……”他仿佛眯着眼睛似的,讲话含糊不清。
“我是夏玲。”夏玲说。
“夏医生啊!”龚垣海的声音忽然庄重了许多,“有事吗?”
“我想约你见个面。”夏玲说。
“见面?有什么事情吗?”龚垣海说。
“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聊一下。”夏玲说。
“哦,有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说也一样啊。”龚垣海说道。
“有些事情必须当面才能说清楚。既然我们都想约对方出来,那就见个面吧。”夏玲说。
“这……”龚垣海犹豫不决。
夏玲又说道:“今天晚上吧,你有空吗?我下班了在我们医院外面等你,怎么样?”
“好吧。”龚垣海答应着。
“那我们不见不散。”
走出了这一步,夏玲情绪陡然平静了许多,仿佛事情已处理妥善了似的。
一转眼,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卡在高楼的缝隙间,渐渐没入地平线。
夏玲换上一件浅色长风衣,穿上一双黑色长靴,下了楼。刚走出大厅门口,一阵寒意便扑面而来,暖冷的交替,令她猝不及防。街上的路灯已先后点亮,匆忙的车辆来往穿梭着,唯独行人屈指可数,自然是天冷的缘故。
夏玲拉扯着衣袖来到人行道上,掏出手机,给龚垣海拨打了电话。
“你过来了吗?”夏玲问。
“还没有,你这么早下班了吗?”龚垣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