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是的。”夏玲说。
“不好意思,我马上过去。”龚垣海说。
一阵微风吹过,缭乱了夏玲的散发,她伸出一根手指,将头发梳理至耳后,又冷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那些疾驰的汽车、寥落的行人都与自己无关,她在这里,只为自己的目的——与龚垣海会面。
夕阳是彻底落下了,只余一小片红晕,点缀着地平线。医院里也接连熄了灯,几个窗户明亮着,也只如萤火之光,十分地渺茫。
气温几乎是随着逐渐暗淡的天色下降着。夏玲环抱着手臂,瑟缩着身子,不停在人行道上来回地走动着。
然而,过了许久,也未见龚垣海的身影,她只好又拨通了龚垣海的电话,颤颤巍巍地问道:“你到了没有?”
“还没有,这边堵车,可能还要等一会儿。要不改天吧,现在也不早了。”龚垣海说。
“不用,晚点没关系,我等你。”夏玲坚持道。
“那好吧,”龚垣海说,“现在天冷,你先到你们医院里等我吧,我去了再跟你联系。”
夏玲正有此意,可一转身,望见里面穿着制服的保安,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连忙躲到旁边的角落,生怕那名保安发现了她。
漆黑的夜幕早已降临了。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云雾缭绕,绵延不绝,将皎洁的月光和幽深的夜空全都阻隔在另一方世界,只有云气稀薄之处,泛着幽蓝的光。这是城市特有的景致,即便如今是干燥的冬季。
云雾盖顶,夜色更添了几分黑暗。但现代城市,密集的灯火,轻易便辟开漆黑的夜晚,远远望去,缕缕光色越过大厦楼顶,向上投射而去,恍惚间,总给人一种乾坤颠倒的错觉。
天愈发地冷了。马路上的汽车也渐渐销声匿迹了,偶尔呼啸着疾驰而过,仿佛也躲避这寒冷的夜晚似的。
微弱的风携着锐利的寒意,轻松便穿透了厚实的衣物。夏玲紧缩着身子,散乱的发丝,在眼前随风摇曳,她已无心整理,为了御寒,只能两手插在兜里,原地踏着小碎步。她不时抬起头来张望一番,确认没有发现自己的目标,又连忙缩回脖子,将那松懈的空隙堵住。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眼见没有龚垣海的消息,她再次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然而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龚垣海依然堵在半路上。
她浑身已被寒风浇透了,贴身衣物都是冰凉的。双脚也失去了知觉,自以为的小碎步,其实脚掌并未离地,只是两腿在不停抖动着。可龚垣海仍是没有踪影。
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也许他仍坐在自己家里并未动身呢?也许他只是在愚弄自己呢?
夏玲越想越觉得真实可信,鼻子不禁一阵酸楚,鼻孔大开,猛然吸入一口冷气,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两眼也湿润了,却不再悲伤,反而心头一热,涌起一团怒火。随即,她仿佛受惊的鸟类,竖起了浑身的羽毛,整个身子都膨胀了。
可惜这怒火尚未暖和身子,便熄灭了。一阵寒风袭来,她不禁咬紧牙关,本能地收紧了身子,连哆嗦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那冰冷的气息乘机而入。
他一定是故意的,或许正在他的温暖的家里幸灾乐祸呢,一定是这样的……夏玲心里想着,不知不觉,泪水就充实了眼眶,摇摇欲坠了。
然而此时,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龚垣海出现了。
夏玲看见他,顿时喜出望外,眼泪哗哗地流,不经意便提着小腿拖着身子慢吞吞地直奔而去,活像一只短腿的企鹅。
龚垣海大步走来,脱下外套,“很冷吧,快把衣服披上。”
夏玲不声不响,任由龚垣海的双手绕过她的肩膀,将散发着暖和的气息的衣服为她披上。顷刻间,透体的寒意瓦解冰消,随之而来的温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一扫而空了。
夏玲心无杂念,连思想也停止了一般,只余本能驱使着身体往那温暖的怀抱里磨蹭,贪婪地汲取那扑面而来的暖意,哪里还顾虑对方的身份。
龚垣海搂着她的身子,带她上了出租车。夏玲一路紧紧裹着衣服,脸上泪痕斑斑,龚垣海递上干净的纸巾,也被无视了。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龚垣海带她进入了一家餐饮店。店里弥漫着腾腾热气,和一股饭菜的味道。龚垣海让她在一个软座上坐下,又取来一杯白开水,“先喝点儿水,暖和一下。”
夏玲自衣服里伸出僵直的双手,接过杯子,捧在手心里,青紫色的双唇凑上前来,微微吹了吹气,轻轻尝一口,热乎乎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五脏六腑。夏玲如释重负,连哆嗦也大胆了许多。
龚垣海在她对面入座,看着她的模样,关心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夏玲两手抓着水杯,看了龚垣海一眼,低声说道:“好多了。”
龚垣海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服务员拿来菜单,龚垣海又放在夏玲面前,“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夏玲只说:“你随便点吧。”
龚垣海拿着菜单,勾画了一番,将菜单交给服务员。两人就面对面地坐着,安安静静的。气氛有些微妙了。
夏玲依旧缩着身子,若无其事。龚垣海却是左顾右盼的,许久,才看着夏玲,说道:“你怎么不去你们医院里等着呢?外面好冷的天。”
“医院关门了。”夏玲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是医院的医生吗?也不能呆在里面吗?”龚垣海又问。
“进去别人要重新开门,出来还要重新锁门……我不想麻烦别人。”夏玲牵强地说道。
龚垣海点点头,明白了似的,忽然又说:“那你怎么不找个餐馆避一避呢?只用跟我说一下地点,我直接过去就行了。”
夏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龚垣海又自顾自地分析道:“如果刚开始,就重新约个地方碰面,你就不会在外面冻这么长时间了。”
夏玲看了龚垣海一眼,有些埋怨。随着身体渐渐暖和,她的感情也不再麻木了。
是啊,这么好的办法,她竟然没想到呢?但一个在寒风中焦急等待的人,哪还有心思考虑这么周全?倒是你,早先也不见你这么聪明呢,原来是个事后诸葛亮!夏玲渐渐有些窝火,又在心里臭骂龚垣海。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哪里会有如果?
可她忽然想起这个男人在街上冻了大半夜,火气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忽然说道。
“我原本是不想来的。”龚垣海笑着说,“但你不肯回去,我怕你一直呆着不走,只好过来了。”
她有些窘迫,苍白的面容微微涨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了句:“前天的事,很抱歉。”
“抱歉什么?”龚垣海问。
“我放你鸽子,害得你等了那么久,还是大冷天的。”夏玲说。
“哦……这个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龚垣海说。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赴约吗?”夏玲说。
“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吧。”龚垣海笑着说。
夏玲看了龚垣海一眼,嘴里嘟囔着:“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去。”
龚垣海听清了这句话,哭笑不得。
“我给你打电话说要加班,就是想让你早点儿离开。”夏玲又说道,“刚开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后来明白了,就担心你纠缠我。呃,你……”夏玲不知该如何表述了。
“我明白。”龚垣海点点头,说:结果我还说请你吃宵夜。”
“是啊。我还以为你等得时间长了就会走呢。那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呢?”夏玲说。
“你不是说要加班嘛,加班肯定是很忙,估计也不希望别人打扰吧。”龚垣海说。
“那你还要接着等?”
“反正也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说不定你忙完了就会打电话呢。”龚垣海笑了笑。
“我不停找理由推辞,证明我根本就不想去。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啊。”夏玲说。
“可能我不想明白吧。”龚垣海又笑了笑,说:“说笑的。倒是你,倔强得很,我要是不过来,你还要在大街上等一晚上了?”
“我才不会在街上等一夜呢,冷死人了。”夏玲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外面呆那么久的。”
“我身体素质好啊,扛得住。”龚垣海说。
“身体素质哪里好了……”夏玲在心里嘀咕着。
服务员陆续上了菜。夏玲在室内呆了一段时间,全身也暖和了,便将衣服还给龚垣海。龚垣海穿上衣服,拾起汤勺为夏玲舀了一碗热汤,“先喝点儿汤吧。”
夏玲尝了一口,又放下碗,忽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龚垣海说。
“我真的跟你同学长得很像吗?”
“是啊,是很像。我这里有她的照片,你要不要看看?”说着,龚垣海打开手机,递给了夏玲。
那是一张老照片,画质不是很好。照片中一位年轻女子,尖尖的下巴,脸庞消瘦,一副灿烂的笑容却格外引人注目。不论五官,单看神韵,那女子与夏玲确有几分相似。
“对了,她叫杨菁珞,白杨的杨,菁英的菁,王字旁一个各的珞,杨菁珞,很好听的名字吧?”龚垣海笑着说。
“她是你喜欢的人?”夏玲瞅着龚垣海问道。
龚垣海腼腆地笑了笑,回答:“是。”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你们谈过吗?”夏玲说。
“呃,没有。”
“为什么?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追她呢?”夏玲又问道。
龚垣海有些黯然失落了,又笑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估计,不会看上我吧。”
“她很优秀吗?”
“是啊。她学习成绩很好,在班上一直都排前三,在年级都能排进前十。”龚垣海细数着杨菁珞的种种,“她性格温柔,对人很和善,跟班上同学关系都很好。而且,她人也很漂亮……”
夏玲并未见过那个女人,也不便多做评论,只说道:“那现在呢?你有打算了吗?”
“打算什么?”龚垣海惊愕地问道。
“你不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吗?”夏玲说。
龚垣海笑了笑,“她都结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好几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玲立即咕哝道:“那你就不管我结没结婚,会不会给我带来烦恼?”
“呃,”龚垣海恍然大悟似的,“抱歉,我当时真没想到这一点。”
夏玲一脸郁闷,“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你没结婚吗?”
“结了呀,又离了。”夏玲说。
“哦。”
“你真不打算告诉她吗?”夏玲忽然问道,“就这样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吗?”
龚垣海神情变得凝重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吧,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只是平白给人家增添烦恼罢了。”
夏玲忽然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了。或许是不愿面对失望,又或许是因为在乎吧,他始终不愿去触碰那道坎。可夏玲又有些怒其不争,身为一个男人,竟没有追求喜欢女人的勇气。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两人吃着菜肴,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渐渐有说有笑,前一刻的郁郁不快,不久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夏玲本要讲清楚的话,如今成了谈心闲聊,反而有些不清不楚了。
吃完饭,已将近九点钟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许久也难以见到一辆汽车的踪影。龚垣海让夏玲在门口等候,自己则站在马路边,拦截的士。
阵阵微风吹来,凉飕飕的,令人神清气爽。夏玲看着龚垣海伸直手臂、卖力挥手的样子,竟觉得十分滑稽。
上了的士,龚垣海先送夏玲回家。不同于饭桌上的谈笑风生,途中两人都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安静了好一阵。
夏玲忽然看着龚垣海,说道:“如果可以,你还是尽量治疗一下吧,先前我是为了工作,现在是真心希望你不要放弃。”
龚垣海看着夏玲,点点头,“我考虑考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夏玲居住的小区,耸立着几栋高楼,附近一个公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唯一相似之处是,在这寒冬的夜晚,二者都十分地静谧。
下了车,龚垣海又送夏玲到楼下,然后与她告别,准备离开了。
夏玲却忽然叫住他,“现在还早,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呃,”龚垣海抚着脖颈,“这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我家也没有其他人,”夏玲说,“反正也到这儿了,上去坐坐吧。”
“好吧。”于是,龚垣海便跟着夏玲进了大楼。
到了家门外,夏玲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还未用力,门却开了。一个身材瘦瘦、个子高挑的老妇开了门,正说夏玲的母亲。
“妈?”夏玲惊讶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午来的……”母亲说着,忽然发现龚垣海,“咦?他是谁?”
“哦,他啊,”夏玲瞄了龚垣海一眼,他……”支支吾吾,半天讲不清楚。龚垣海忙回答:“我是她们医院的病人。”
“哦,病人啊,快进来坐吧。”母亲让开一条道。
龚垣海连忙推辞:“不用了,现在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先进来坐坐吧,都到门口了。”夏玲尴尬地说道。
“还是不了,有机会再来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了,再见。”龚垣海说着,就要离开。
母亲忽然叫住他:“你怎么称呼?”
龚垣海转过身来,回答:“我姓龚,叫龚垣海。”
“哦,龚圆海,好名字……”母亲瞅着龚垣海的背影,笑着说道。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加班呢,这么晚才回来。”回到屋里,母亲紧随着夏玲坐在沙发上。
“没有,我出去吃饭了。”夏玲说。
“知道了,那人看着还不错。”母亲笑着说。
夏玲静坐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否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就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
“是吗?”母亲说,“本来我是要给你介绍一位合适的对象的……”
夏玲一听,忽然暴躁起来,“妈,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操心,你不要老是自作主张好不好?”
“但这次这个条件确实很不错,你不考虑考虑?”母亲说。
夏玲无奈地看着母亲。
母亲意会了似的,忙笑着说道:“好,不喜欢我就给他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