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回、九燕哀歌(1 / 2)
施秉怡握住石成雨的手,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听他随意地说着:“大姐呀,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当年你不该为我放弃去美国读哈佛呀,真不好意思,我躺着回来见你。”
“不要乱想,要象年轻时那样意气风发,乐观对待疾病,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很勇敢地通过了肺结核病吗。”
“姐姐,我心里有数,这次感觉不同以前,孩子们说什么这个病那个病的都在瞒着我,我知道我这就是肝癌!”
“嗨,因为你年轻时就得了肺结核,我就决定选项学医了,从事了六十年结核病研究。万没想到,你怎么又被另一种病打垮了呢,可惜秉怡不能再立课题啦。”石成雨松开了她的手,指窗台上:
“东边那有纸杯子是干净的,我们喝口饮料吧。”秉怡倒出两杯大白梨汽水,石成雨接过一杯:“来,我们喝一口。”
二人随便呷些,秉怡眼前浮现出当年在千山上,年青的石成雨,因喝了半瓶“格瓦斯”还醉红脸的样子……
石成雨放下大白梨汽水杯,为秉怡吟咏道:
“今宵相聚寻常日,
素酒俗谈醉故人。
明朝知谁恨千里,
才识今庸也抵金。
……
我现在我才认识到,就是被打成着凉的的那个日子里,也是值得留恋的。因为那也是生活,活着真好。”施秉怡苦笑:
“没错,追溯走过的一切道路,都是失不再来珍贵的。因为那都是我们生命时钟的美丽嘀嗒之声。又找到了你年轻时的影子了:
思念
悲欢离合是人间,
相逢不易别亦难。
形影相伴成过去,
死才丝尽泪春蚕。
夜夜游魂我巡乘,
只盼君能看月圆。
天涯共赏嫦娥舞,
两杯桂酒一齐干。”
……
“一齐干,是人生多浪漫的事呀,自从沙岭中学你做我的代课老师至今有多少年了?”
“六十三年了。”
“大姐呀,在这种环境里会影响身体健康,十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席呀,你要多保重快回去休息吧”……
“呵呵我,好吧。我还会来看你的,每天都来。”施秉怡走出病房,走廊里与柳丽媛正好打了个照面。见她泪汪汪,柳丽媛主动说话:
“施大姐呀,我对不起你,我错了!”
“你,你错什么了?”
“我都听见了,原来你就是老石叨唠了一辈子的那个初恋。我,在静媛姐姐没了的时候,我不该介入哇。”
“噢,现在还说这个,有意义了吗”。
潇潇的雨雾中,秉怡老人那孤独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夜幕中。
由于在这里会使石成雨的思绪万千而无尽无休,这使得他在外观上似乎安静些了。可是吐红水的折腾人的症状依然不减:“石汉哪,给爸爸想想折,这总吐太遭罪了。”石汉找来了这里父亲一直信认的老熟人,本院权威李大夫,李大夫讲道:
“这种情况出非用安定药,可是也有很多不利,吃了不能说话,有的病人甚至容易过去。”石汉还是坚持:
“你看已经这样了……就扎一针吧。”李大夫摇头:
“在我的班里我是不能给你开这个药的。”
他们的谈话没有特意背着石成雨,石成雨以为安定,与安乐死相关。此后石成雨开始防备石汉了,想石汉这小子在外地有小工厂,因侍候自己耽误生产。因为石成雨是很了解二儿子的性格的,也常听到那嫁进来的大儿媳妇明杰叫石汉是“白脸曹操。”所以石汉开来润喉的药“胖大海”,石成雨也拒绝吃。这使石汉气得了不得,动作显出墩摔!
石成雨看出了二儿石汉在给脸子,他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自己都这样了,为孩子着想,如果是儿子希望自己快死,那死就死了吧:“给我一粒儿吧。”石汉吊起小脸子来:
“你不是不吃吗!”
“嗨呀,二儿呀,爸爸都这样了,还跟爸爸怄啥气呀。”
第二天早晨,石溪竹来接班了。石汉等到新来接替白班的汪大夫,让他给开了“安定”药交给了石溪竹,并且讲道:“我爸真气人,直到现在一句话也不交待后事。看你还能挺到什么时候!这药你去交给处置护士让她给注射了,治呕吐的。另外老爷子没几天了,丧事还不能办在医院里。”石溪竹点头:
“我也正要说这事,我想好了接爸爸回杏花村……”
“你家不行,那长满了院子的,一人多高的草,谁有功夫去收拾呀,就你一个人了也没有个家样儿了。还有,你那屋门设计的拐弯抹角的,抬进抬出都不方便,年青人盖房子就没考虑过死人。我家前院房子已卖了,现已住在楼上也不方便,石晓波又挑明了拒绝。你还是和那哥俩碰碰,你三哥是父亲的老院子最合适办丧事了,但他不像你和我,讲情义讲道德,他一直是混了巴叽的,没老没少大脑平滑,不忠不孝。”
“那我们去和石浩大哥商量。”石汉想了想:
“我大哥温顺,我能说上去话,嗨,咱哥俩不张罗还能有谁呢。”石溪竹坚定观念:
“就是生了我一个,我也同样要管老人的,大不了从简治丧就是了。”
“嗯……也不能过余从简,还是要有些气氛的,你们都好说,还得要考虑我和石晓波可都是社会人呀,要讲体面有交往理数,我虽然停薪留职下海了,毕竟还会有些政界干部,和经济界朋友前来吊唁的……”
石溪竹发现父亲不能说话了,他以为是父亲的病程在加深,并不清楚是安定药的作用。他和父亲商量经点头同意,便开来了一盒草珊瑚药,放在父亲口中一片,石成雨欣然接受,凡石溪竹侍候时他都是那么柔顺,石溪竹自己都想不出是因为什么。
石晓云来接班,石溪竹离开了医院便来见石浩大哥,似已找到了知音和父亲事宜的救命稻草。石浩见四弟石溪竹很为父亲难过,这么当一回事,觉得四弟过余了:“你们岁数小的还和父母那么情厚,象我们连自己都快变老头老太太的,对生死淡漠,就不那么在乎老人如何了,一切由他去,我们到时候也得死。”石浩的大儿子石山插言:
“爸,我们现在具住在公路边了,不是杏花村那房子了。我爷要是在咱家死,别人还以为是你死了。还能有人来找你修汽车了吗?”
石溪竹并不接受大哥的观点,这才认为大哥是没良心的人,他们是在恨爸爸对他的统治,也认识到了自己是白来了,于是起身走了。
石浩与妻儿谈及此事:“我是老大,按正理儿是应该死在我们家的。”
“昂亨”,明杰不满意了:“这时候你是老大了,好的时候谁把你当成老大了?逼我们在一块过了八年,你这个老大当地得到什么好处了”!儿子石山不紧不慢:
“我们要是还在杏花村住那也没什么,还可借机会收点礼钱。我们现在是路边修车点了,要是在这路边一摆上花圈,哀乐一响,别说外边人,就连杏花村家乡人也会认为我爸死了呢,谁还来修车?”说完他偷窥父亲脸色,然后暗想:我爷你怪不了大孙子我呀,什么时候你也没把大孙子当回事呀,我爸窝馕我就不吃香,我二叔出息了他儿子石头也被高看一眼了,我老姑也接班成了公务员。所以就,别人家都是,老儿子大孙子我们家就是老女儿二孙子了,该着!
却说石溪竹,他赶回杏花村来见石青三哥,石青大发牢骚:
“这是四弟你来了,换一个人来,我不搭讪他。上次开会老人病资平均摊派一千元,我没拿不是没道理的,老人对儿女公平了吗,得势时候也没关心过我一点”。
“三哥,也不能那么说,有薄厚不假,养育之恩还是有的,这就是恩重如山啊。另外,还借过你一千元养猪钱吗,你看爸支助过我什么吗”。石青听了自觉有点亏理儿:
“啊,那那还不是以你的名誉借我,不就是怕我不还吗,亲生儿女就不能搭点钱吗?”石溪竹深沉道: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钱啊,养育我们的艰难使他把钱看得太重了,自知不比母亲健康,也是为了给母亲留一笔钱,是可以理解的。其实,爸爸通过我的名誉借你钱,是一箭双雕让我们两人受益。成全了你喂肥了猪,我最后又可以得到了一千元钱,或以示补尝我没接班和耽误我上大学。”说到这里,石溪竹苦笑了一声:“太悲哀了,今生父亲是不会懂他的四儿子了,我要的不是钱是人生价值啊。”
石溪竹即刻想到躺在故乡病危的父亲:“三哥呀,我们没有时间再和父亲怄气争理面了,你这就跟我到现场看上一眼骷髅一样的父亲,你就什么也不会说啦。”
“我可不象你老是那么重情义,我和我爸一点感情都没有,直到现在我仍然恨他,从小他尽拿我当牲口打,不是还说过他还有八个孩子呢吗,不差我一个吗,说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吗。我只认管我妈。”
“你忘了我们还有个最爱爸爸的生母长眠于地下,嗨由此可见,这是人世间做父亲的悲哀呀,世上总是只有妈妈好。当然,不能因为是我们的父母就没有缺点了;其实我们也应该适当反思自己也有问题。三哥你小时候爸爸最偏爱的也是你呀。”
“他不光打我,也没少打妈和你呀。”
“那都是借你的光了。你知道吗,当得知爸爸是癌症时妈妈流泪说了这么一句:‘我舍不得他,他挣的钱都给我花了’”
莲湖医院。注射了那安定药后,石成雨没精神去看那窗上,石溪竹为他插的一瓶盛开的芍花和窗外星空。此刻他自觉是已经被停放在了黑暗死寂的地宫里。他认为自己的血液中已在漫延着安乐死的药液。既然是孩子们的决定,我服从就是了,我当留给孩子们完整人生形象。孩子们啊,我不是怕死,只是舍不得你们啊……
石成雨极度营养贫乏,时常昏迷了。故人们探望的热潮过后,冷清的病房与太平间就没大区别了。他终于懂得自己是来这里孤独死去的。一种强烈的叶落归根,归属列祖列宗,死在儿女家的念头,使他想到儿女都不想要自己了?死在自己的出生地杏花村,死在儿女的家里,似已成了他的侈望了呀?如能看着所有儿女簇拥着离去,也给世人一个寿终正寝的交待,可是哪里还是我的家呢……
石溪竹领石青进了父亲的病室。此时是石晓秋的女儿葛阁替妈打班。石溪竹揭开父亲的被子让三哥石青看,石青见父亲骷髅般身躯,一辈子嘴硬心软的他不禁触景生情眼圈红了。
石成雨感觉到了是多年不见的三儿石青来了,当年只从离开杏花村,一别就是十一年。心疼这是他暮年的一块心病!他努力睁开眼睛发出气流的声音”小青来啦!”石青垂垂落泪了:
“嗯,爸,你好好养病”……
走出医院,夜幕下,石青答应石溪竹:“那就接爸回我们老院吧,不过摊派的那一千元钱我没有哇。”
“行的,钱已经没用了,都能谅解你的。”石溪竹暗说:你从小就在姊妹中咬尖,姊妹们早就默认不高要求你了,你是可以享受一国两制特权的。
在石溪竹的努力下,石青除了自私简智和敬重四弟以外,他也仍保存着纯朴的善良,小哥俩将昏迷中的父亲接回了杏花村石家老宅,现归属石青的家。
当年落实政策,石成雨光耀地从这里搬入了边城。如今还要回到这陈旧的、一砖一瓦都讲述着他故事的地方,意在划上人生的句号。
石成雨弱不经风从昏迷中醒来,见是四儿在看着自己,他发出虚弱渴望的气流:“回家。”石溪竹明白父亲是不想死在医院,不想死在外边,是在提出人生的最后要求。他欣慰地告诉父亲:
“爸,我们已经回家了。这是杏花村您的老宅院,是我三哥石青的家呀,您在东屋北炕呢!”老人家那忧郁的神态,终于欣慰地放松了开来。一度认为石青是九子之中,最坏的自私不训良的孩子,原来竟是最纯朴善良的孩子。石青也赶忙上前,生怕老人听不清,调高着嗓门儿:
“爸,你好好养病!”
石成雨果然听见是三儿子石青的声音,他感动得那无数痂翘的双唇颤动,闭紧揪起,两眼欲哭无泪,合掌抱拳,那象树枝一样的双臂颤抖地高高举起,冲儿子石青以示行礼,感谢收留了自己,接受自己回家了。挨了父亲半辈子打的石青,今天能看见不能说话的父亲向自己行礼,他哭了,石溪竹也哭了:难道亲人之间的相知理解,也要等到夕阳晚吗!
石溪竹认识到这是父亲在耗尽最后的力气,在表达最后的情感,是做父亲的在给三儿子叩首、是父亲在感恩三儿子,是父亲在思过曾经的没有读懂三儿子,是父亲在重新评价儿女!父亲虽然是典型的传统的老封建,但又是善学习、主公平尊重,常思己过完成改造的人。是积累了一生的感知作出最后的拍绝,能于有生之年自识晚年错误,此刻我更爱我的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