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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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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穿梭》

我认为与林泉和酒城的成功交涉,是我长时期以来最为自豪的一个成就。武早终于待在了我们的园子中。这其中经历的麻烦简直一言难尽……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了,开始了在那座城市与东部平原之间的穿梭。我的频繁归来使梅子感到高兴,她认为我的生活也许从此开始,将发生某些重要转折。她期待着。她说从不记得这些年里我这么多地返回城里……

小宁开始上学了,他背着红『色』的双背带书包站在面前,让我心中一阵激动。虽然岳父岳母他们与梅子分住两处,算是不同的家庭——他们是以那棵了不起的大树为标志的“橡树之家”,而小宁就站在我和这个家庭之间……我很早就发现,自己最初是有意无意地后来却是刻意地将梅子和小宁挣脱那个家庭。也许我的这种努力过于急切了,一度起到的作用正好相反——梅子正不动声『色』却又异常坚定地反抗着……我紧紧拥抱着身负红『色』背囊的小小读书郎,感受着他稚弱而柔软的躯体。有无背囊是大不一样的,一个小男子汉从此就开始了远行。

梅子大概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我的这种频繁穿梭恰是为了最后能够摆脱这座城市。我和朋友们都在为一次长久的迁徙作着精心准备。如果成功了,那么我们的人生就将翻开新的一页,梅子就将面临极其重要的选择了。不过我坚信她在那一天只会走向我们,我们都会成功。

我与吕擎一起找雨子和主编川流会谈。很多非常实际的问题需要探讨,我们深知:只有在各个方面掌握一个准确的“度”,才不至于把事情弄糟。过分的贪图和奢求只会导致失败,这里的确需要忍耐和承受。我把与小城文化界以及葡萄园即将展开的合作与吕擎和阳子详细讨论了,他们都认为把合作敲定的时机已经成熟。

但这期间川流一直坚持所谓的基本条件,且非常苛刻。吕擎却不认为这是川流的主意,说一定来自雨子。“雨子是老头子的精神支柱,这家伙心眼多得很……”我又想起了他与对方那些难以尽言的疙瘩,却没法解释和规劝。我相信他对于雨子的成见大多来自误解。我后来不得不说:凭我的印象,雨子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是一个很温和的“儒雅之士”,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市侩气。我甚至认为在这座城市里,他是极少见的一个优秀分子。吕擎说你算了吧。阳子也批驳吕擎,而吴敏则站在我和阳子一边。这就使吕擎愈加反感。最后他竟然不愿和我一块儿去找雨子。

我独自与雨子和川流会面。结果没什么进展,看来也只好暂时接受他们的条件——只是暂时而已。我想把另一些东西放在未来的合作中去解决。我尝试着对雨子谈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内心里真的信任他。

我没有错,雨子是可以信赖的。他最后进一步交底说:当杂志转让给你们时,他本人将彻底脱离具体工作;即使成立一个范围很大的编委会,他也不会参加。他要转向出版社的另一项工作。“至于说川流,我相信他也是很要面子的那种人,你知道这一茬知识分子不同于后来——很对不起,我这样说有些不恭,不过的确是事实。”

我心里同意雨子的分析,也很感激他。我一再邀请他和爱人滨有时间到我们的葡萄园去做客。我觉得雨子从情感上真的站在我们一边。谈起这份杂志最终的前途,雨子提了很多建议,他让我们更多地与黄先生接触——“那人有深刻的背景,他父亲是政界的一个元老,虽然现在没有多少权力了,但影响仍然很大。除此之外黄先生本身的交往也异常广泛,别看他那么年轻,却认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从政界到文体界。总之,他肯定能帮上你。”

雨子的话让我又想起那次奇怪的聚会。那一次留给我的除了好笑,就是荒诞不经和难以化解的疑『惑』。不过后来想想,一个少年如此气派地调动起很多浅薄的和不那么浅薄的人物,也该有几分道理、几分奥妙在吧。而且对于黄先生,雨子肯定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随便说说而已……

从雨子那儿回去后,我一直想与吕擎一块儿去找黄先生。可是当他详细听了我对这个少年的介绍之后,鼻子一哼说:“我才不与那些小混子打交道。”我强调说这只是一种了解、一种探求,是为了我们的杂志,再说也不可能对我们构成什么损害。可他还是坚持说:“他只能是个骗子。他那一伙也是。”

吕擎有时过于武断,也太苛刻了。

最后费了不少口舌,甚至说了那个打印本就是黄先生找人批驳的——吕擎终于勉强同意去见黄先生。不过他还是说:“这个年头骗子太多了,你会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骗子——本来满怀希望地信赖了一个朋友,不久就会发现这个朋友也是个骗子。有的乍一看还蛮像个书呆子、事业狂呢,全身心投在自己的事业里,可日子久了,大不了还是个骗子。骗子太多了,老让人失望、害怕,弄到最后连我们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我们是不是骗子啊?你说这个世界可怎么得了?这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正这样咕哝时,吴敏来了。我发现她比先前消瘦了一点,大概在那个店里做老板娘也不容易——不过她显得更有风韵了,开敞的额头下一对黑眼睛更加『迷』人。这使我想到了雨子对她那个店的频频光顾,以及他关于美的一些独特理论……当杂志办起来时,吕擎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城里的,因为他不放心雨子:吕擎对那个沉着的、总是微笑的人最为厌恶;吴敏对他所有公允的评价,在吕擎听来都难以容忍。吴敏这会儿很详细地询问了葡萄园的情况,对它的一切特别在意。她是个非常精明的人,问这一切,无非在为自己和丈夫的未来做一些权衡和打算。我想这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必要做的。我曾让梅子在我离开的日子多与她接触,一方面是化解寂寞,另一方面也为了让这样一种『性』格和世界观对其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吴敏诞生在一个小城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在严酷的年代里回去的,我想正是她父亲宁静、深深的孤寂,给了她气质上许多特别的东西。她的温文和柔肠是任何女人都难以匹敌的,它们配合了那副微黑的面容,简直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我和吕擎找了黄先生。半年不见,这个人好像又成熟了许多,背头梳理得更为齐整,头发留得也更长了一点。奇怪的是他穿上了一双中式棉靴,这与他结起的领带和身上的高档西装很不协调。刚进门时我们在客厅里等了许久他才出来,脸『色』很不好看。老『妇』人小声告诉:黄先生正生着气。原来,黄先生刚才还在里屋用电话训斥一个人呢,这人正是那个偷书的小济。他气冲冲地嚷着,砰一声扣上话筒,出来了。

他抑制着心中的愤怒与我们握手,把我们让到对面的沙发上。老『妇』人端来两杯绿茶。

我和吕擎喝着茶。黄先生也呷了一口,两手抚着自己的膝盖。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在蓝『色』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又坐下。

老『妇』人回到客厅里,俯在黄先生耳旁咕哝了几句,他立刻大着声音说:“让他来!”老『妇』人小声说:“客人们?”“不要紧,让他来!”

老『妇』人出去了。一会儿,外边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黄先生大仰在沙发上,拖着声音说:“进来——”

一个人探头探脑出现了。这人马上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约有四五十岁,长得矮小,干瘦干瘦,胡须发黄,稀疏的头发,有点贼眉鼠目的样子。他两手用力地往下垂着,见了黄先生,碎步往前移动一下,然后低头哈腰站着,像一条饿坏了的狗。

吕擎脸上泛着笑意。

黄先生好像只面对这一个人似的,冷冷地问:“出来了?”

“出来了!”

“你干得不错呀。”

“黄先生,你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开始的时候……可是到了第二天才……”

黄先生轻轻地嘘气。对方的唠叨停止了。黄先生好像这才记起有他人在场,看了看我和吕擎,喝了一口茶。

我示意吕擎站起来,说到外边门厅里去一会儿,请他们先谈事情。谁知道黄先生很大方地把胳膊挥动一下:“你们请坐,”然后又指一下面前的人说:“你继续讲,简要些。”

那人吞吞吐吐。黄先生来了气:“说嘛!这都是我的朋友,说说不妨。无非就是偷一本书嘛,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小济”,是那个因偷书入狱的人。

“……第二天停电,这倒是个机会,我想屋里安的那些警报装置也不会响了。我从前一天敲掉玻璃的那个地方爬进去,可没想到他们养了狗——过去是没有狗的……”

“你为什么不搞清楚?”黄先生厉声问。

小济慌慌点头:“是啦是啦,都是我的疏忽大意。”

“说得轻巧。你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小济差不多声泪俱下了:“我辜负了您的栽培,知道坏事了……可我进了局子,无论受怎样威吓折磨,也闭口不提您呢,千辛万苦我都能忍,就是不能连累黄先生。黄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黄先生烦躁地用手拍拍桌子说:“滚去。”

小济往后退着,点着头,退出了客厅。我听见他在那边与老『妇』人小声说着什么。

黄先生指着合上的门说:“这家伙办事就是不利落,我让他去取一本书……”

我听了心里发笑:这个“取”字用得多么巧妙。

“他却把自己给搞到了看守所,笨手笨脚,就为了一本书!判了三年!我托了很多人,找上李大睿,结果还是搞了个监外执行。这些王八蛋,我总有一天给他们一点颜『色』瞧。李大睿毕竟出面了呀,他们应该高抬贵手了是吧,结果还是监外执行……”

黄先生骂着,鼻子开始抽动。我脑子里再次闪过了那本《驳夤夜书》——最近虽不能说读得如醉如痴,但总算颇受吸引……我们接着扯起了别的,待他情绪好一点就谈起了刊物的事。他吸了一支烟,那支闪亮的烟嘴吸引了我的注意:碧绿『色』,中间有一个圆圆的东西,他每吸一口,它都要飞速旋转一下。他这时把烟嘴取下来,朝前伸了伸比画说:“办份杂志有何难?不就是印一本书吗?”我解释它跟印书不一样,它必须有刊号……黄先生笑笑:“印书也必须有书号啊。”

我再次跟他解释:一本书与一份杂志管理上的区别,如定期出版、有关部门的批准,等等。

黄先生嘻嘻笑了。这时我才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他站起来:“你们知道吗?我刚才讲的李大睿,就是城里最有名的个体书商,他一个人包揽了南北几座城市的出版和发行。”

我知道有很多个体书商具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他们与出版社合作,搞来大把的书号,然后出些畅销书之类。我们都知道这个体书商,他势力极大,听说如今除了做书,还经营起地下赌场和纺织业之类,已经是个亿万富翁。我看看吕擎,说对这个人已经是久闻大名了。黄先生拍拍沙发扶手说:“李大睿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换了别人,十个八个也进去了……”

我看看吕擎。

黄先生接着说:“因为什么?他舅舅就是牟澜,你们知道牟澜吧?”

我们不语,只听下去。

“本来牟澜就能把小济这点事罩起来,坏就坏在另一些人也『插』手,事情就夹生了。有一次连李大睿也差点给抓起来。那一阵风紧,结果还是『逼』得他花了这个数——”

黄先生竖起五个手指。

“五万元?”

“五万?五十万!”

黄先生说五十万在李大睿那里是九牛一『毛』。他进一步证实:李大睿如今已经有了上亿元的资产,一排豪华轿车,几处大房产,其中有一处最棒的别墅群盖在市郊。

“我姓黄的比他就不算什么了。不过我的老爸也帮过他的大忙,我的话他还是多少听一点的。你们要办杂志,如果信得过,我可以找一下李大睿,让他找找牟老。”

我明白,如果李大睿肯帮忙做点什么,事情当然好办多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跟这个人建立联系——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看吕擎,他正皱着眉头,发出满意的哼哼声。那人是神通广大的,据说手下还有一帮十分能干的人,他们与各『色』人物都有关系:官场、黑社会,更不用说所谓的文化界了,几年来已经织成了一张网。以前听说过一些蛮有意思的故事,如这人最早起家的时候,一些写黄书的枪手都是他的座上客,特别传说他有一个天才的小姨子,叫“小煤”,就是这样的好手,刚刚十八九不到二十岁,却能写出非常老辣的黄书,让人人读了都难以忘怀,比戒毒瘾还难——开始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李大睿的这个秘密武器,后来却越传越神。小煤在文化出版界渐渐成为一个传奇:什么黄瘦纤细,弱不禁风的仙女;什么出语惊人,才华横溢,立马可待,等等。这种传说曾让阳子入『迷』,他说:“有一天我非要看看这个人物不可。”又说:“我真想画画这样的姑娘……”他说过这话不久又沮丧地告诉:“不必看了,人家万磊早就下手了,那叫先睹为快……”李大睿自从发财以后就变得五毒俱全,但常说的一句话从来没有变过:“要对得起舅舅。”他搞女人、搞不法生意,都说“要对得起舅舅”……这个人一度非常张扬:有人看见他夹着一麻袋钱等红绿灯,说要去银行存款……传说归传说,我一直读的那些文字如果真的来自他,那么这个人会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许多。

到底找不找这个人呢?我与吕擎交换着目光,在黄先生的客厅里沉默。吕擎的目光告诉我:当然!黄先生吸着烟,笑眯眯的。我发现这人情绪变化很快,刚才还怒不可遏,这会儿已经悠然自得了。我突然记起另一件事,很想问问他的职业——此人就坐在这套宽敞的房子里,与书为伴,而且家里还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仆……这真是奇怪,算是一个稀罕之物,一个从少年时期就走入了神秘的异人。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因为这会显得非常唐突。他吸着烟说:

“你如果同意走这门子,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约了时间就能见他了。一般人他是绝对不见的。”

我正迟疑,吕擎却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

“黄先生,您自己认识牟澜吗?”

“牟澜?我怎么会不认识!这个牟老头有时还亲自上门来看看我的书呢,有时留下吃饭,让我陪他喝一小杯葡萄酒。”

我一听到“葡萄酒”几个字,马上想到了武早。

“你喜欢喝葡萄酒吗?”我问。

“我喝的都是一些很好的葡萄酒。”

“什么葡萄酒?”

黄先生好像不屑于讲。他笑了笑,那种冷冷的笑大概是担心别人听不懂吧。他不知道我有一个酿酒师朋友。

“我喝干葡萄酒。马尔洒拉……”

“它是西西里岛产的一种干白,劲道很大,有一种树脂焦油味儿。”

黄先生站起来,望着我。后来他有点突兀地坐下,咕哝:“我认为马尔吴瓦西更好一点……”

“那是希腊东海岸出产的,很香,但不甜,劲儿也很大。”

我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黄先生显然兴奋了,他在蓝『色』地毯上踱起步来,又走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我想这个黄先生好比放在瓶子里老熟的葡萄酒——他到了我们这种年纪会变成什么味道呢?武早说有一种高级葡萄酒,为了取得那种黄颜『色』而又不愿放在橡木桶里老熟——那样就会损失掉一些酒,只得装在玻璃瓶里,在瓶中扔上几块橡木片……我想这会儿该和吕擎给这个小家伙扔上几块橡木片了。

接上去我又谈起了很多世界名酒,把这小子震了一下。吕擎又谈起了牟澜的事,坚持让对方亲自为我们介绍,这样就可以免去那个中间环节。黄先生说:“为你们两个做事情我可以亲自出面,不过实话实说,如果难度太大,恐怕就得李大睿帮忙了。”“为什么?”“牟澜是李大睿的舅舅啊,再说他还要依靠这个外甥。”

我惊讶地与吕擎对视。

黄先生说:“看起来牟澜是李大睿的靠山,实际上牟老真正依靠的是这个外甥,要每年提供给他几十万元零花钱……如果李大睿一定要为你们办成这件事,那就一定能办成。”

看来他把一切都讲给了我们。现在我对这个黄先生多少有点好印象了。我们最后决定,还是先找一下李大睿。黄先生立刻进屋拨电话,未通,只得再等一会儿。黄先生对我们东部平原上那片葡萄园很感兴趣,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也要去那儿“旅行一下”——这时我终于有机会问黄先生做什么工作了。他梳理了一下头,重新续上一支烟,语调慢吞吞的:

“我原来在建委资料室工作,喜欢搞搞资料。图书工作是后来呢,我身体欠佳,就在家里养病了,还兼了一个足球俱乐部的顾问……”

吕擎发出了奇怪的屏气声。我回头一看,知道吕擎在努力忍住笑,这才发出了那种声音。我问黄先生:“什么病?”

“哦,严重的咽炎,”他左手食指顶一下张大的嘴巴,“我每天都往里喷一种『药』粉。这些年下来好一些了——过去我跟你们谈这么长时间话根本不行。”

我让黄先生多保重,主要是保重嗓子。黄先生摇了摇左手,说:“习惯了,什么事情都有个习惯的过程。”

吕擎故意凑趣说:“那你不停地吸烟可不好。”

黄先生的脸庞转向他:“你错了。我讲过,什么都是一种习惯的过程。”

吕擎站起来。黄先生不安地瞥了瞥他。我发现黄先生实际上是很喜欢客人的,他这个年龄根本耐不住寂寞,喜欢热闹。他大概担心吕擎突然离开吧。原来吕擎要参观一下黄先生的书——对方听到这个请求两眼飞快地、愉快地闪动了一下:他也是很喜欢炫耀的。“可以的,对你们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用食指叩了叩桌面,老『妇』人出现了。

“你打开书房,请两位客人参观一下。”

老『妇』人取出了一个石榴红小木盒,从木盒里提出了一把钥匙。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去。

我见过这间书房,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惊讶。吕擎倒是一进门就吆喝了一声:他是个喜欢书的人,父亲是一位大翻译家,藏书也算多的了,可那书房比起这儿就显得寒酸了。他家最多的是古书和外文书,而这里却是一排排套书,都是漆布精装,在灯下闪烁着高贵的华彩。吕擎贪婪地看着:没办法,喜欢书,这同样是一种血脉里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沉醉的状态。他看得很慢、很细。

一会儿黄先生在门口说:“接通了。”

我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接通了?”“李大睿接通了,我跟他讲了,说有两位同道要去打扰一下。”

我们这才醒过神来。黄先生说:“我跟他讲了杂志的事情,我说需要找一下你舅舅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家伙在电话上哼哼着,我说冗言务去,一定要给我应下这个事情……还好,他最后在电话上下了个保证。你们可以在适当时候给他回个电话,号码是……”

他好不容易啰嗦完。我们急于知道的结果终于有了,这多少让人高兴。我们继续看书。

我想和吕擎去见李大睿,他却犹豫起来,后来又说先让阳子去打听一下。“怎么打听?”“就是远距离了解一下。”“你该不是让阳子代我们去接触他吧?奇怪,你最先推荐的人,这会儿又拿捏起来。你知道他不会和阳子谈什么的。”“我明白。不过还是先让他去吧。”吕擎有点懒洋洋的。我知道他这个人有洁癖——他一直像害怕病菌一样躲闪着一些人,见黄先生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我叹了一声。

阳子倒乐于接受这个任务。他一口答应下来。隔了几天他回来了,见了我兴冲冲地说:“那个家伙现在已经发了大财了。”“这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恐怕你们想不到。他如今在南方北方都是有名的一个大发行商,在全国建立了一个了不起的发行网,南到海南岛的三亚,北到黑龙江的漠河……国营几个大的图书集散地,比起李大睿也是小巫见大巫。一般人的胆子可不行。他别的生意也做得蛮好,鸡蛋已经不装在一个篮子里了;他现在运转的书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比如说手头的这三本,就可以净赚几百万……”

阳子从挎包里掏出了三本。一看封面就知道是什么货『色』,这种书在海滨小城、在各地的书摊上比比皆是。不过眼下这三本书的名字好像很陌生:《艳女志》《呻『吟』记》《吻剑》。封面都很花哨,画了女人,女人眼睛上都描了一点绿『色』,头发是黄黑绿三种,多少像妖怪。

阳子笑着问:“知道这三本书的作者吗?”他看看我和吕擎:“告诉你们吧,都是小煤的大作。”

我们笑不出。

“小煤是他的秘密武器呢!她从一开始就是公司的台柱子,如今更是。没有她,公司现在会差很多……这可不是夸张。南南北北,只要一听‘小煤’两个字,书商头上的卷『毛』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就大批订货!这是真的,市场有铁律,小煤是多少年畅销不衰的公司法宝……”

吕擎的样子简直要哭了。我则用心听着。

“李大睿与所有书商不同的地方就是这个秘密武器。别看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文笔奇峭,想象也特别……像这三本书,五十多万字呢,我小半天就看完了,痛快啊,一看上去就挪不开眼。她怎么懂得那么多?太多了呀,怪不得万磊老讲她是一个‘小天才’、‘绝代小佳人’。他以前设法领我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呀,长得黄黄瘦瘦,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整个人风都能吹倒,胸脯平平的,一点魅力也没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摇摇摆摆。腰倒是细,只一拃——一个小病人儿,怪可怜的,老天,就是这样!”

我在阳子的兴奋絮叨中随便翻了翻书,净是一些恶俗的字眼。我把书推到吕擎面前。书的名字很歪,颇合一些人的胃口。我心里疑『惑』的是,在几年前她就在炮制这一类东西了,那时她还是多小的孩子啊,她究竟是怎么写出类似的东西并制造了南北大畅销呢?还有,我们的大地上真的有如此庞大的恶俗之胃、饥渴之腹,它们一齐张大了等待,等待着消化这一摊污浊?既可怕也可疑,但巨大的销量却是最好的证明。天哪,无以疗救,没有办法,这是一个现实……我看看吕擎,他绝无翻动的兴趣,只是吸着烟冷眼相看。

“在他们那一行里,谁都得佩服李大睿的这个小姨子。她就是他最好的搭档。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儿,谁也离不开谁。这其实是书界里都知道的……”阳子还在唠叨。

“是啊,你听,”吕擎看看我,嘲弄地说,“这才是‘书界’呢!”

我在想:是的,李大睿和小煤在一起,就可以更多地体验无耻之境。小煤只有不到二十岁,李大睿可以从容地传授。我觉得世界真是有趣,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既有梁先生、黄先生和聂老,还有李大睿和小煤这样的人物。

阳子又想起了万磊活着的时候,说:“万磊那时曾有个‘雄心壮志’,那就是‘打下小煤’。万磊谈到女人从不用‘征服’两个字,也不用其他字眼,只用‘打下’。他动不动就说‘打下’这个‘打下’那个。万磊看上去是个放浪形骸的人,其实还算比较严肃的。他的死也绝不仅是因为情杀。真的……”阳子说到这里无限感慨:“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啊!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看来毫无瓜葛,毫无必要——有时却真的能发生点什么……看吧,一个绘画天才谁也没有招惹,可是……嗯!咔嚓!”

我和吕擎一声不吭。阳子又推论:“万磊之死说明,在人『性』的深层、生命的深层,他的存在已经大大地激怒了一些旁观者——有时可能与这个旁观者相隔千里万里、隔着重洋、隔着一个宇宙呢,可是天才的光芒还是辐『射』到对方眼里,让他夜不能寐,牙齿咬得『乱』响,最后就来干涉你了——这干涉会是各种各样的,当然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人连根除了……”

我发现阳子最近有点憔悴,这会是因为忧伤吗?万磊以前总是从一个固定的方向寻找原因,他一看到阳子发蔫就说:“阳子被小涓给搞垮了,你们看吧,他被她给整惨了——她用了什么手段呢……”我这会儿在想,他眼前的憔悴肯定与万磊的死有关。阳子说过:天一黑他就要把门闩上,“那帮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手了,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吕擎吐一口烟:“一个人整天担惊受怕,即便是个天才也很可耻。”

阳子愕然地看着吕擎。我把话题引开,问阳子:“你到底认为这三本书写得怎样?”

“你自己看吧,你得承认她有些高招——一个‘黄『色』天才’吧。”

吕擎说:“什么狗杂碎。不是这个把那个干了,就是那个把这个杀了……无耻的人只会冲着暴力和『性』使劲儿。”

我想不仅是黄『色』书籍如此,那些所谓的名作、把评论家搞得半死不活的东西往往也是这样的货『色』。

吕擎叹着气,说我们最不该打交道的,就是这样一伙。

阳子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到了鲜花和粪便交融的时候了,不要嫌脏,人一旦染上洁癖就得饿死。“再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两重『性』、矛盾。就像万磊说的,一个女高音歌唱家才华横溢,可能还是一个破鞋哩;一个道德家同时又是大贪污犯;有人是举世闻名的大慈善家,可能同时又虐待自己的父母;最勇敢的士兵,说不定还起劲地搞同『性』恋呢……”

万磊这话说得倒是透彻,我马上想到了正在看的那本小书,它始终让我怀疑: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吕擎的不眠之夜……可惜万磊不让人喜欢,又死得太早。想到万磊,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在我眼里,这个家伙并非一无是处,不仅有才华,而且也有拼劲儿。有一次他为了画一套画,关在屋里一个多月,几乎不洗脸不洗澡,饿了只随便啃点东西,那幅画作完了,出来时差不多人也要半死了……在其他方面也常常让人吃惊,比如说他到底为什么极想接触小煤,就是一个秘密。阳子说万磊想通过小煤接触李大睿,让这个腰缠万贯的家伙给自己出资搞一次大型画展。万磊与阳子不同,很热衷于画展。再说他别的方面也很需要钱,很嫉羡李大睿的花钱如流水,带着小煤或是其他女人出入这个城市最高级的场所,还常常约一些朋友找好玩的地方,玩腻了拔腿就走。有一次李大睿听说城南郊的大水库边上建了一个水上宾馆,就约上几个人到那里去——那一次小煤也把万磊叫上了,他回来告诉阳子,说那个李大睿阔得啊,简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们住在水上宾馆,要用宾馆的游艇玩,可不巧这游艇正用来接待一个外国旅游团。李大睿火了,说非租这条游艇不可,就直接提了一个挎包找了经理——事情于是成了。他那一下就扔了十来万。李大睿出差,如果不是自己带车,都是把整整几间软席全包下来,两边都要住上自己的弟兄。他喜欢开飞车,无论城里城外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关卡对他不是畅通无阻。这一切都靠钱……但是万磊接触小煤的真正原因,阳子说绝非是钱的问题——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们分手时,我带回了这几本书,想看看弱不禁风的小人儿写出了什么。

小宁非常喜欢这几本书的封面,他还不怎么识字,只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梅子瞥了一眼,马上从小宁手里把书夺下来,“你怎么能带回这些?你昏了吗?”“不要紧,他反正看不懂文字。你看,画了这么多美女,让他看看也不会有太大坏处的……”

梅子真正恼怒了。她把那几本书扔出了房间。我笑着又从外边捡回来。

晚上,我真的开始研究这本书了。我看得很粗。有些片段写得蛮有趣味,蛮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长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小脑袋,这个小脑袋的沟回曲折特别多,应该说极有才华,可惜只配挨一顿臭揍。如果有某位道德家被书中的什么撩拨起来,用拳头照准她的小鼻梁来一下,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想这些东西任何人看了都不能无动于衷。神奇的艳女,『性』格虽迥然不同,但个个长于调弄男『性』,而且嗜好怪异……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人儿,究竟是怎么拥有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还有,她记录的那些痛苦而焦灼的呻『吟』,那些长久不息的苦念,又是怎么回事?人世间这些诠释不尽的隐秘,她又是怎样捕捉和记录下来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谜。我想如果是一个对人『性』葆有好奇心的人,真的应该见一见这个奇怪的作者。

我仍然约吕擎去找李大睿。他沉着脸不说话,抬头看窗外那棵老槐树。那棵树上曾经绑过那个老翻译家。儿子大概在想当年的情景,耳边又听到了噼啪作响的皮带声……那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大学者,在国外生活了好多年——本来一切都挺好的,四十年代末心里一热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回来搞“建设”。一个手无寸铁的白面书生能搞什么建设?不过是用那支笔介绍了许多名着,呕心沥血做个不停。后来人就因为这个不愿饶恕他……在受尽了各种各样的污辱之后,又把他从这个小院里驱赶出去。老人最后是冻饿而死的——我又想到了小煤的书,它如今居然可以印出,可以堂而皇之地摆放在书店以及大街上,简直不可思议。时代真的不同了,前一个冷酷得令人恐惧,后一个腐臭到让人掩鼻。但不同的形式显示了相同的内容,这就是丑陋和野蛮的力量、残忍的力量,它们无所不能……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脱落叶片,准备迎接严厉的天气了。它看上去与大街上的那些老树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它的躯体曾经与另一个不幸的躯体紧紧相挨,亲眼目睹了小院里的惨剧……

吕擎说昨天晚上母亲又跟他谈了很久。话题一如过去——为了让你留校妈妈费了多少心啊,你却一年年晃悠下来。“妈妈的下半辈子一直在整理爸爸的遗着,健康都给损害了。她只能从这种工作中得到愉快和安慰。可我一想爸爸这辈子,还有他的那些朋友,心里就害怕。这棵老槐树绑一个爸爸就足够了……他的眼睛还在望着我呢,这目光其实是拒绝我,不让我走近。他真的在让我离远些……妈妈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没那么容易,永远都不会过去,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升到高空的时候,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那个遍体鳞伤的躯体……他的灵魂一定是带着一点残酷的幽默感离开的。我才不会做一个戴着眼镜、面孔苍白、心地善良、永远敏感却又永远无可奈何的人哩。我得想法让自己变得粗蛮有力……谁能让我轻信?这已经很难了。”

是的,我们这一代都不再轻信,可又心有不甘,问题就在这里。我想说:你父亲那一代太严肃太天真,一生都想举着火炬,可那些在火光下走路的人却要解下腰上的皮带狠狠地抽他,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谲,你看那几本黄书,你能相信一个小女孩会写出这样放『荡』曲折的小书吗?你父亲在整个学界都享有威望,他的智慧和才华,还有他的善良却不被容忍;反过来一个下流邪恶的小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却能够纵横驰骋……我说:

“我们去吧。”

“去吧,可能我们天生就是要与这伙人打交道。我想咱们混得可真不简单,跟这样的人走到了一块儿,不错,挺有出息——是的,我们活得不能太拘谨,不能缺乏幽默感。再说他要变着法儿出那个打印本,干得不错。我们去吧。”

他笑着看我。我觉得他笑得很诡秘。

李大睿电话上的声音很随和,不知怎么却使我们有点扫兴。见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听黄先生讲,他在接待那些外地书商、指挥旗下的实业时,都使用了边边角角的时间——他总是把每天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来游玩和娱乐。而他这次与我们见面的时间正是上午十时,这该是“最好的一段时间”吧?那么对方是想和我们娱乐一番?

李大睿电话上说要用车子接我们。一会儿真的开来了一辆蓝『色』轿车。车上没有任何人,只有司机自己。车子走到半路响起了呼叫的声音,司机随便咕哝了几句什么。我在想李大睿这种人:不停地跟生活开玩笑,生活也就对他『露』出了笑容。而另一些总是对生活板着面孔的人,就会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话筒又响起来,那个司机呜哩哇啦讲着什么——好像是几句外语,对,他讲的是英语。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这才配给暴发户开车?汽车开得飞快,一会儿驶进了一座有雪松的庭院,在一幢小楼跟前停住了。这可能是李大睿城区的一个住处,而更复杂更高级的一处别墅群还在郊外。

原来这儿只是他用来办公的地方。有个黑黑的胖子站在台阶上,司机朝他点点头。黑胖子走上前来说:

“很高兴认识你们,黄先生给我讲过多次了……”

我愣了一下:“您就是李大睿先生吗?”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真的是他。这个人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衣服。不知为什么我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鞋子——那是几万元的进口名牌,上面沾了一点泥巴,没有好好擦过。他跟我们紧紧握手,动作有力,只利落地一握,然后朝大门一摆:“请!”

屋里有些阴。铺了厚厚的地毯,门厅走廊都是。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客厅。这个客厅比黄先生的客厅要阔气一些,可也比那个客厅脏一点。吕擎扶了扶眼镜,刚坐下不久就赞扬起那几本黄『色』书来了,让人忍俊不禁。但吕擎故意闭口不提另一个小册子——那部打印稿。赞扬声中,李大睿竟然毫不隐讳地说:

“这是我小姨子写的!”

他神闲气定,不像是幽默。正说着,一个脸『色』苍白、个子不高,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从一个角门里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只猫,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一开始真的很容易被误解,以为她见了生人发慌;但后来才会明白:这只是一种特殊的意态姿容以及目光,是那种特殊的女子常有的某种慌促神『色』。不过她的眼睛在这张极为苍白的脸庞上显得实在突出:特别清澈、特别黑又特别大,像闪电一样明亮。

我们的目光全被她吸引了,不由得一齐去看——她大概就是那个小煤了,不过这么快就见到了她,这有点太出乎预料了。让我们马上失去悬念的是李大睿接下去的一句话:

“小煤,过来啊,刚才这两位先生还提到你呢。”

小煤朝我们友好地点头,娇弱非常的身子颤颤地走来。李大睿给我们一一作了介绍。她一只手揽着猫,另一只手伸出来。这只手小得像猫爪,柔若无骨,五指收缩时让人想到一枚小小的白『色』橡皮球:我们面对的仿佛是一个精灵,或古代传说中被精灵缠身吸附的少女,一个被生活中某种隐秘的折磨害得不堪忍受的生命。

她在一边坐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记了几句什么,然后就抱着猫站起来,点点头走掉了。

“她很忙。”李大睿说。

接着我们开始谈实际问题——对方进入很快。对他来说就像平常谈生意一样,放松得很:“本来嘛,我是不愿接这种活儿的,你们知道我很忙。我没有心思为这个跟舅舅打交道。可是黄先生讲了,说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非常崇拜有学问的人。”说到这儿他很真诚地向我们点点头。我注意到,他脸上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果然没有了,变得很严肃:“我原来是做教育工作的,后来就转了行。可我就是尊重你们搞学问的人。”

吕擎说:“对不起,更正一下,我们都不是搞学问的。”说着指一指我:“他现在是个体户,种葡萄;我前一段也辞职搞过家用电器店。”

李大睿笑了起来,说但愿我们能合作得挺好。我们详细地谈起杂志的情况。李大睿说:“如果把杂志转让给你们,那个老川流不会甘心。他提的条件很苛刻吧?”

我把川流的条件讲了一下。他拍拍腿:“我估计嘛,有些老家伙临死是要咬一口的。实际上他们的杂志早就该死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说:“川流老师还是很有威望的,他挂一下主编,可能对杂志也有好处,他不会过多干涉的。”

李大睿笑了:“你太天真了,那要看什么时候,气候一转,他还是要把杂志抓在手里,那时候他又该强调‘主编负责制’了。杂志是你们救活的,反过来受气就太不值得了。”

吕擎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也留了一手。”

李大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吕擎。

吕擎说:“我们要跟他订一个合同,合同上写清楚,终审权在执行副主编那里,而且这个杂志的名字也要改。也就是说,杂志过去的历史就此结束。”

李大睿嗯嗯着,说不过得请舅舅帮一手才行——“他如果认了这事儿,他就会为你们『操』办。”

我很快接上他的话:“那当然,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帮忙。”

“我是一个生意人,实话说吧,我答应给你们做这件事是看在黄先生的面子上,我以前欠他的——这样讲吧,做生意是不能搞赔本买卖的,是不是?”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家伙已经是亿万富翁了,有这么多资产,还要从我们身上榨点什么?

“我不过是想借杂志社的牌子,在那个海滨小城搞一个发行部,让它辐『射』整个半岛地区——我们会派人去经营,或者你们杂志社再出一个人,但管账的要是我们公司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家伙真是滴水不漏。还好,要求不高。他说:“如果你们同意这样,牟老这边由我去做。”我心里一阵高兴。我在想,发行部只要宽脸答应了就成,这不是问题。我担心的是另一方面。我说:

“只要发行部不惹麻烦就行,比如说,像《艳女志》什么的,我怕它会影响我们的杂志……”

李大睿站起来:“那当然了,有『毛』病的书都是走另一渠道,公开的发行部是不会搞这些的,这个你尽管放心。”

我舒了一口气。

《菊花广场》

为了杂志的事情,我不得不在这座城市久久滞留。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帮助梅子,真想把家里的杂事一口气做完,以填补心中的亏欠。我把小窝内外的卫生好好打扫了一遍,买柴贮米,忙得汗津津的。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天辅导小宁的作业了。

这使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幸福。我在忙做父亲应尽的一点责任。这之前我曾多次同梅子商量,建议把小宁接到葡萄园里,那里也有很好的小学:园艺场子弟小学,肖潇就是一个最优秀的小学教师,她完全可以把小宁带好……梅子一口回绝。

事后我才想过,如果把她一个人留下来,那就太孤独了。不过他们母子俩厮守一起,仍旧也是一种孤独。在这座城市之外,每至半夜想起这一切,会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寒冷,一家三口理应围在一块儿。可是我又无法停息……转眼鬓角生出了白发,已经没有时间等候和观望,而是要举步快走。

在城里停留的日子里,我该是一个最好的丈夫和父亲。除此而外,我当然是为了那份杂志奔波。那些长时间没有接触过的朋友都被我找到了。“到底为什么要办它?赚钱?”一些朋友这样问。面对这个被一再提到的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我只能说:赚钱不太可能。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让人头疼的糊涂蛋,一个大傻子——这样解释总可以了吧?我内心里的真实渴望,向谁诉说?

我的心无法闲置,否则它会滋生出一片空白——它将越来越大,形成一个难以充填的空洞。无论是在这座城市,还是踏出这座城市的边界,心的闲置对我来说都有一种恐惧感,它让我害怕。漆黑的夜晚,每当我发怔时,梅子总要深深地看我一眼。当我用目光去寻找她时,她却把脸庞躲开。深夜,我们睡不着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

有时她睡着了,而我一个人躺在那儿实在难受,就披上衣服走出去。我像在葡萄园里一样,想感受一下湿漉漉的夜气,看一看满天的星辰。可是走出屋子才明白,这个城市的空气永远是焦干的。远近的嘈杂像浮满了脏沫的『潮』水一样围拢过来。自行车和汽车拥在一起,还有进站火车的鸣叫、铿锵的车轮声和巨人叹息似的喷气声。整个城市都不堪重负,都在呼号和呻『吟』。如果那个小脸焦黄的女子能写出这座城市的呻『吟』,那该有多么深刻多么丰富,可惜没有。

在这样焦灼难忍的夜晚,在朦胧的星斗下,我最难以回避的就是那一对目光、那一声追询……此刻我好像又面对着它,听到了轻轻的呼唤——那一天我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手里提着一个帆布挎包,穿过一条曲折拥挤的小巷子;眼前开阔起来,人流也疏了。我停住了脚步,倚在了一堵墙上,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靠在那个小广场的铜雕基座上!我打了个愣怔,抬起眼睛——从这儿向右一拐就是那条巷子……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到她那儿去,我只是随便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我怕被什么灼伤似的,赶紧离开了它。我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小花园,那里,满园的菊花正在盛开。是的,我今天只想看一看这满园的菊花。

菊花发出了浓烈的『药』香味,我蹲下来,伸手抚『摸』它们。我在小花园里待了很久,然后离开。还像来时那样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可转了一圈,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铜雕前。

就在当天夜晚,我又去寻找那片盛开的菊花——它们似乎不像白天开得那么旺盛了,只隔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它已经开始衰败……多久没有见到她了?我扳着手指,算不出。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这样大了。我想不出她的样子,也不愿看到她。一个孤单的人,一个孤儿。是的,由此我很容易理解:她为什么急着要回家。我害怕自己伤害了这样一个孤儿。

我在极度痛苦时,曾在阳子和吕擎面前发出了呻『吟』和自语。他们一声不吭。有一次阳子忍不住了,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在葡萄园的这些年里,她开始与一个大龄男子来往了。那人我了解过,是机关上的一个副处长,他为她离了婚,正苦苦追她呢。他们现在很密切了。有人照顾她了,你可以解脱了。”

这个焦干的夜晚,我在街头踟蹰,望着满天星星,倾听着自己的心音……

小涓经常来找梅子。我注意到,小家伙不像过去那么活泼,好像突然就学会了沉默。但她比过去更注意打扮了,再匆忙也不忘把脚指甲染一下。天有点冷了,她还穿着凉鞋,修剪得很好的、染得金光闪闪的脚趾显『露』着。梅子对她一直喜欢,两人在屋里很亲热地讨论着什么。我听梅子有一次问她:

“阳子忙些什么?好多天没见了。”

小涓立刻说:“别提那个家伙了。他是个伪君子,假豪放。他太坏了。”

“嗯?他欺负你了吗?”

“这个家伙像土匪一样。他太坏了。”

我走进去时小涓正伏在了梅子肩上,抬起头时已经满眼泪花。

我一直没有吭声。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是怎么成熟的?怎么成长起来,怎么……”

“我并没有成熟,也没有怎么——在这方面我们都一样。”

小涓背转身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话。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小孩子。这一次我可经历了一些你想不到的——残酷事情。”

“是吗?也许它并不算什么……”

“梅子姐你看他,他说我经历的一切算不了什么。”

“他也许没弄懂你的话。”

“就是,他根本不能懂得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代沟’。不过梅子姐,我与你怎么就没有‘代沟’呢?”

梅子这会儿表现得那么善解人意,用胳膊揽住了这个胖胖的、稚气的小姑娘,在她滑润的头缝那儿抚『摸』着,说:“是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代沟。”

小涓咕咕哝哝:“……那个家伙太气人了,他有时恨不得把我一枪打死……”

我说:“他那是逗你,所有的人都愿这样吓唬小孩子。”

小涓呆呆地望着我……

我及时地把与李大睿的接触跟雨子通报了。雨子这一阵清闲得很,因为杂志没事可做,就常常一个人在家读书画画。我注意到,雨子很喜欢交往一些有『色』彩的人物,在他这儿特别容易找到那些遗老遗少,比如说梁先生、聂老,还有那个留着背头的少年黄先生。

滨在我们面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雨子”,走来走去,一会儿倒杯茶,一会儿又问需不需要吃一个水果?实际上水果就放在我和雨子跟前。滨除了关照雨子,在书架旁边随便翻动几本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是我所看到的眼睛最大的一个姑娘了,大,却不显得空洞,因为这眼睛里总是溢满了微笑、盛满了温情,像和煦的阳光那样扫来扫去。有时这眼睛湿漉漉的。

雨子和滨曾是同班同学。他比滨大得多,那时雨子教滨朗诵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就这样,滨在无限钦佩中和他走到了一块儿。雨子简单地告诉过他们的恋爱经过,摇着头,把鼓鼓的腮帮绷紧了,吐出满腹感慨:“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些日子。一个人有了这些经历之后,觉得怎样都值得的。”

我很想同意他的话,琢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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