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2 / 2)
滨在一旁听着,雨子每说出一句有趣的话她就走近了,两手按在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哈气:“是这样,是吧?啊?”后来又是嘟嘟哝哝。尽管她很美丽,对雨子很好,还是免不了琐细,有点唠叨,有时故意当着我的面指责一下雨子:“他呀就是这样的人。啧啧。”她嘴里能发出一连串这样的声音。要不就夸张地说:“你应该管管雨子啦,你看雨子老这样——你怎么不管管他呢?该管管他了。”有点好笑。很明显,他们太幸福了,幸福得开始发腻。
雨子小声对我说:滨正用两年多的时间写一首很长的诗。“写好了吗?”雨子摇摇头,“她从来没给我看过。”“为什么?”“滨很自尊,怕我笑话她。”滨听到了,用拳头捣了雨子后背一下,“什么呀,我是没有写好,这首长诗是关于他的,”她伸手指着雨子,“我实际上就是献给他的,改好了我要用正楷抄下来,抄到一个漂漂亮亮的硬壳笔记本上,像一本精装书,然后再送给他——怎么样?怎么样呀雨子?你听见了吗?”她拍打着雨子的头。雨子连连说:“听见了,听见了。”
雨子想集中精力跟我谈话,谈杂志的事情。我告诉他:现在的要害是做好川流的工作,我怕这个老诗人一时『性』起又改变了主意——很多人讲他是最容易变卦的。雨子点头:“是的,很容易。有时他一天就变一两次主意。”
瞧这老人多么可爱,但最好不要与他共事。
雨子又说:“不过那都是他能左右的事情。像我们的杂志他自己左右不了,因为没钱,办不下去了……”
雨子对于杂志改名字、改开本等事项能否成功,有点吃不准。他说如果牟澜帮忙,问题不是太大;倒是川流这个人很倔犟,有时可能顽强地坚持,给我们惹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如果为了保留一份杂志的老牌子,他很可能坚持使用原来的名字,至于说改开本,他更不会轻易答应——他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到牟澜,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要知道川流只要干一天挂名主编,就有一天的发言权。
我以前也想过这个,觉得对方考虑问题非常周到。我问他是否就这些试探过川流?雨子说:“草草谈过,不细,因为事情还没推到眼前,所以川流的态度也不认真——这个人做什么都是草草的,除非『逼』到了眼前。”
“那他谈到这些是什么态度?”
“他好像对一切都没有思想准备。认为这份杂志反正是要垮的,你们说办,那不过是一阵冲动,不太可能把这个大包袱背起来。他说你们也没这个能力。改名字他不同意,至于说最后会坚定到什么程度,我暂时还问不出来。”
“川流这个人的固执是有名的,可他冲动起来,高兴了,什么事都做得到,是不是这样?”
“是啊,就是这样。”
“那就想法让他冲动起来——”
雨子点头。
正谈话,外边一阵敲门声。雨子说:“大概又是聂老。”
滨去开门,真的又是那个颤巍巍的老人。他拄着拐杖,由滨搀扶着。他一进来我们立刻站起来。我把藤椅让给了他。
雨子向他介绍我,老人只应付着点头,“好好,坐坐。”实际上眼睛并不看我。他刚刚坐下来就手捋胡须去看滨了,让滨坐在对面桌旁。他哼哼呀呀跟雨子讲话时,眼睛也不离开滨。滨给聂老倒茶,聂老说:“孩子,别忙,别忙,我坐一会儿就走。”滨递茶时,老人抓住她的手:“孩子,我们又是多久没见了?”
“刚刚几天嘛,我和雨子去看过您。那天到美术馆看画,我们先到您那儿坐了一会儿嘛……”“噢,我到底老了,记不起了。我在家想,滨这孩子怎么不来了?”滨微笑着,聂老抚『摸』着她的手。停了一会儿,滨笑眯眯地说:
“聂老,您不是答应为我作幅画吗?都说了好几年了。”
“会的、会的,孩子,我心里在打腹稿了,琢磨怎么把这个好孩子画到纸上去,画得鲜灵灵的,会笑会说,然后挂到墙上,就不用天天来看你了。”
“您该送给我呀,您不是为我画的吗?”滨说。
“是呀,那么你就拿走吧,你拿走了,我再来看你。我这一辈子剩下的事儿,就是为你作这一幅画了。好孩子,别东睃西看的,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端量你……我呀,老想你这孩子。”
滨神情专注地看着聂老。聂老一只手握着滨的手,一只手捋着胡须,深深地看着;他有时还使劲把眼睛『揉』一『揉』,把头往前探一截,看着她,左右端详。
如果我被人这样端详会不好意思的,看来滨已经完全适应了,竟然可以神情坦然地让一个老人长时间地欣赏。
老人『揉』『揉』眼睛,又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他的茶一口也没喝,一站起来就提着拐杖,头也不回,径直往院里走去。我们挽留他、送他,他都不怎么在意,只顾让滨扶着往前……
三
秋天来了,树叶开始飘落。一种难言的沉郁又一次『逼』近了这座城市。
我一次次走到那个小广场,走到铜雕跟前。我的手按在铜雕上。我发现它在这个秋天里变得那么冷、那么冷。菊花园中,旧的菊花被搬走,新搬来的几盆墨菊开得正旺。它们黑乌乌的,上面有一层很难察觉的细绒。这真是神灵的一次杰作,它的美令人心颤。这种极致的美简直包容了一切、概括了一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真正完美的事物,那么就是眼前的墨菊……我在这儿留连不去,有时直到天黑才走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否为了那两盆墨菊,一天黄昏我又来到了小广场。我去寻找那两盆墨菊——它们被搬掉了,接替它们的是两盆长着『毛』刺的绣球菊。它们引不起我的兴趣,而且我觉得多少有点俗气。我若有所失地站起来。我觉得面前的铜雕好像也在这个严肃的季节里向内收缩,好像比以前瘦削了许多……正准备离去时,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步履匆匆,一直走来……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好像一直迎着这个铜雕走着。
她走来了,我的心噗噗跳动。我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走近时才抬起头,像是突然发现了我。
“淳于黎丽!”
她没有回答。
这时我才看清她穿了一件黑呢子长衣,脖子上草草地围了一个有红『色』斑点的纱巾。苍白、秀美,还像原来一样。但她比过去更瘦了,年龄也稍稍显大了一点。看得出,她的眼睛有点疲惫,两手『插』在黑呢子外套的衣兜里。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睁大了一双询问的眼睛。这双眼睛冷漠而含蓄——我无数次回味的这对眸子,这时就盯在我的脸上。
我也像她一样,两手『插』在衣兜里。
我终于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你好吗?”
“……你呢?”
“一直在葡萄园。为了杂志的事儿回来……”
“什么时候离开?”
“还没定,大概很快。”
她两手抄得更紧了,像害冷似的动了一下。
“这之前回来过吗?”
我点点头。
“知道我的事儿吗?”
“是的,听说是一位处长……”
她点头:“我正在努力,我想这一次会成功。我正在努力……他现在是一个人了。我们可能组成一个家了。他很急切,我正在努力……”
“黎丽!”
“我可能在这个秋天就有家了,我常到铜雕这儿走一走……”
我往前跨了一步,离她只有几公分远。
她伸出了手,一只苍白的手被我握住了。它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抽开了。
“希望再一次回城时,我能看到你。”
《旋转》
一
由于季节的关系,我不得不匆促地离开这座城市了。忙得头晕,四周打转。我越来越惦念那片田园,那儿的一切。我们的筹划到了最后阶段,如果没有大的意外,城里的事情将告一段落。在等待李大睿那边的消息时,我有许多时间都和雨子在一起。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对雨子的偏见好像愈加严重了。他说:“我才不会信任这个人,哪怕你一辈子都赞扬他。”我说:“我们不能意气用事,你具体接触一下就会明白,他和滨都是非常好的人……”“我不需要认识他们。他老婆也只会像雨子一样,不然他们就不会生活在一起。”
他突然变得如此苛刻,像个孩子那样赌气……看来一个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而变得偏激和不可理喻。吕擎本来是一个深沉稳妥的人,在朋友中总是令人信任,虽然年龄比我小一点,却过早地有了一种兄长的可靠感。如今他倒有点令人费解了。
吴敏有一次一大早就来找我,刚一推门进来我就发现她眼圈发红。她说:“吕擎有一天到店里去了,是去盘账的,他找出了一笔钱,非说这笔钱瞒了他不可。我告诉他这笔钱是派什么用场的,之所以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一有多余的钱马上就会花掉——这笔钱是我费劲儿攒起来的,还要用它进货……可是他一见那笔钱就嘲笑,说好啊,你终于有了第一笔‘爱情基金’。你看他这样讲……”
“不要理他,他就这样,冲动起来什么都讲,讲完也就忘掉了。”
“不是这样,过去曾经是这样,这一回不是——过了两天他还在重复那句话,说我现在有了第一笔‘爱情基金’,还把这句话告诉了阳子。阳子的嘴多碎,肯定会告诉小涓……真气死我了!”
我尽力安慰着。她说:“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还是听你的。别让他胡思『乱』想,人家雨子每一次到店里都是规规矩矩的。”
我笑了,告诉她:“吕擎这种咄咄『逼』人的劲儿,也恰恰说明了他多么爱你!是这样而已。”
“我几次下决心想告诉雨子,让他最好不要再到店里来,可我说不出口,因为这一点也不怪人家,他没有任何过错,而且常常和滨一起来,人家两人手挽手。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这样挽着。”
我想这也太夸张了吧,但没有说出口。
吴敏叹息:“我们快点去办那份杂志吧。离开了这座城市,那些烦心的事儿才会过去……吕擎一个人闷在家里,就是到了学校也关在教研室里不出门,他的生活太单调,太缺乏『色』彩,接触的人也太少。这样的人有时就愿胡思『乱』想,这叫‘心猿意马’。”
“‘心猿意马’这个词儿用在吕擎身上不合适。他不过是太爱你了,真的是这样。”
吴敏努着嘴,但显然对我的解释十分满意。
后来一有机会我就对吕擎做起了诤友,就像他和阳子对我那样——吕擎却不听我说,虎起眼睛说:“我知道她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儿,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女人背着男人藏起一笔钱来。我们办杂志、搞各种事业都需要花钱,她怎么可以瞒着我们藏钱?男人有了钱才可以办出更有意义的事情,女人不应该把钱藏起来。”
“想不到你还是这样的大男子主义,亏了还是一个知识分子。”
“我早说过,我不是知识分子。”
“无论怎样你还是脱不掉这张皮,你会几门外语,学问搞得不错。很不幸,你已经没法改变了。”
“那在我看来也不见得一定要有知识,而是要有特殊的气味——是那样的一帮人。”
“你讨厌他们吗?”
“我尊敬他们。不过我现在还不愿领取那份尊敬,就像领取补贴金似的。等我老了再说吧,真的。”
尽管他仍然板着脸,气氛已经缓和下来。我接上谈雨子:“你真的对雨子的误解越来越重,他在杂志上给了我们很大帮助,今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这怎么行!你应该容忍他——宽容他,和他合作。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个事儿上他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早说不要替雨子辩护了,你就是不听。那个家伙我第一次见了就烦:走起路来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撒起谎来感情充沛。别看总是笑微微的,实际上心里还不知藏着多少坏念头哩。就为了少见一些这样的人,我也要赶紧逃离——这儿就像一个脏窝,什么贼都能藏,什么窝囊废都能在这儿混。他们这一伙既然赖在这儿,那我就该走了。”
很明显,吕擎故意在用偏激的话刺激我。但我知道他的确急于改变眼下的生活,已经忙着作撤离的准备了,自觉不自觉地放松了大学里的工作,而且正在把书籍归拢到箱子里。吴敏当然愿意跟吕擎走,走到哪里都行;她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如此急躁,有点慌不择路?一切还不至于啊……可她不敢劝说丈夫,因为那样对方会再次提到雨子。真有趣也真烦人,当雨子有一天知道了这对夫妻因他而起的全部故事,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巴。
二
阳子在东移的事情上却陷入了另一种矛盾和焦虑,他说:“谁不急啊,我也急,不过事情总得一件件办吧。小涓急着到葡萄园去,又急着结婚生小孩,说一定要赶在明年春天生一个小孩……”
“后年春天不行吗?”
“不行,她非坚持现在怀一个小孩儿不可。她说有一天邻居家抱着一个大胖孩子,她馋得要命,说那孩子在她怀里拱啊拱啊,闻过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儿,一夜没睡……”
我想就是怀个孩子也不影响他们到葡萄园里去,我让他放心。阳子说:“不,刚开始有很多工作要做,谁还来得及照顾孩子。小涓这副急『性』子非把我『逼』疯了不可……”
“人家吕擎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他们在忙事业……”
“吕擎的事儿又当别论了。他不是不要孩子,是生不出。”
“胡扯。”
“真的,吴敏跟小涓谈过。吕擎老穿一条牛仔裤,报上说老穿牛仔裤的人要有孩子也难。”他快意地大笑。我发现他近来精神了一些——自从万磊被害以后,他就没有这样高兴过。他接上告诉我:昨天他和小涓看了一场大型义演,是这个城市和北京的一些名演员联合搞的,所得全部都要捐给灾区的孩子……“晚会不怎么样,不过小涓倒是满意,她喜欢这个,有时还想加入演唱队……在这方面她跟学校那些女孩一个水平。”
我说你可不要惹小涓不高兴,对她不要太过。
“那是她自找麻烦,她不高兴是肯定的了。”
“怎么?”
“你知道过去我有个女朋友,在夜大里认识的。而且我们无所不谈,她为我做过模特儿,为这个我很感激她。不过我们之间没有其他的什么。小涓老要追问我这样那样,我告诉她她也不信,撅着嘴,说那个孩子很随便的,你们接过吻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是谎话。连小涓都不信任我,这个世界真够呛……”
我听着,觉得有趣。
“我夜大里的女朋友最近跟一个大胡子在一块儿,我劝她离远一点,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她第二天就把我的话出卖给了对方。大胡子说我挑拨他们的关系,有一天在街上拦住了我,问:‘你叫阳子吗?’我说是啊;他说:‘你这小子嘴巴是不是有些痒?’我说:‘你这小子胡子留那么长,下巴是不是有些痒?’他的手装在衣兜里,这会儿动了动。我提防着,我想我没你的力气大,可比你灵巧,等你的拳头伸出来时,我早就照准你两腿中间踹上一脚,然后抬腿就跑……”阳子哈哈大笑,“那叫‘劈蛋一脚’!反正我不能眼看着小姑娘让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给糟踏了!”
“这有点言重了吧?”
“这个大胡子是有名的流氓,在体工队『射』击不怎么样,收拾小女孩儿倒是很有准头。他早晚要给抓起来,你等着看。”
“这个年头很多流氓活得蛮自在……”
“那倒也是,不过这个流氓很特别,他太上眼了……我接上找了小姑娘,可她不识好歹,我说这回告别你的处女时代去吧!她骂起来——原来她会不少脏话。我们对骂了一阵……”阳子拧起了眉头,“她骂不过我就诽谤我,有一次故意当着小涓的面诽谤,说什么:‘你找这个对象啊,有很多『毛』病,但我就是不告诉你……’小涓就回来问我:你有什么『毛』病?那小家伙故意留个悬念,让小涓回来折磨我,你说她多损。”
我笑了。我在想对方的调皮。
“小涓想起来就盘问,说『毛』病究竟是哪方面的?我说没『毛』病,她不信。她说你和那个夜大生是老相识了,这还有假?你一定把什么事情瞒了我。我说我有艾滋病,她气得哭起来。我大笑了一场,笑得好痛快。我告诉小涓,你是个蠢家伙,是个笨蛋……”
三
大型义演在这座城市引起了轰动。大家议论纷纷,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规模的演出,这么大的声势,省长都去,市长都去等等。我不到这种场合去,不愿让那些轰鸣把脑子弄『乱』。可这次梅子却非要拉我不可,说:“你好长时间也不回来一次,人家那些上年纪的人都手扯手去看义演,我们这么年轻倒一直待在家里。再说还有孩子……”
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发现岳父岳母约上梅子一块儿去,被她拒绝了;她是为了三个一块儿。我有些感动,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我好久没有在这个大型体育场看演出了。演出之前就被那种热烈发烧的气氛弄得无所适从。这个地方差不多能容纳一两万人,顶灯、各种各样的彩灯、转动不停的灯,还有舞台一角冒出的白气、烟雾,尖厉的口哨声,嗡嗡的议论;身背照相机、穿了小背心在场地上穿来穿去的真假记者;架起的电视摄像机架子,一旁站的头戴大耳罩的怪模怪样的人……这些让我一看就有点头痛。我想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讲已经有点陌生了。没有办法,这儿是咸水,而我是一条淡水鱼。小宁伸着小手指点画着,问这问那,灯是做什么的、烟雾是怎么回事儿,我都答不上来。有时我胡编一个理由,连他都不信。梅子说:“你问他,他什么也不懂,该问妈妈。”小宁偏要问我,在他眼里爸爸懂的事情总比妈妈多。
演出开始了。一对奇怪的、差不多只穿了上衣没穿下衣的人跑上来;随之又上来一对差不多只穿了下衣没穿上衣的人,他们在台上拥挤、高喊和怪叫,让人觉得非常突兀,这些人基本上激动得没有来由。他们中的一个跑到高架麦克风前唱着、唱着,后来一使劲儿把架子扛到了肩上,在一大群伴舞的人中舞动。我为他们捏了把汗,害怕那个铸铁支架打到那些少男少女身上,那样非出人命不可。我屏住呼吸。我想那本来是几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多么利索的小伙子,可千万不要出事。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铁架子一放到地上,就响起了震人耳膜的掌声。
今晚上所有的人都愿意鼓掌。台上又蹿出一个人,一上来就疯狂擂鼓,鼓声如雷,震得人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娃娃一样蹦蹦跳跳,从台上跳到台下,还不断做出飞吻的动作。她的飞吻面对的是所有人,包括长着胡须的老人、掉了牙的老太太和那些漂亮的小伙子姑娘,当然也包括我……我拒绝此人吻我。梅子说:“这小姑娘多可爱。”我说:“不,她至少有四十大多了。”这时旁边有人把望远镜递给梅子。梅子叫了一声,又递给我。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拉近了看受不了,嘴角血红,面相凶恶。她天真地舞着,开始唱一首歌儿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义演将要结束时,从后台跑出一个奇怪的演员,原来他就是这个演出队最受尊重的老者。他在台上一颠一颠地跑动,还故意装出拐腿的样子,剃了秃头,留着奇怪的翘翘胡须,长得极丑。他一出现观众更为疯狂。后来我见他拐到了观众席那儿,一双贪婪的眼睛在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姑娘。他开始拉住她的手,单腿跪地,唱起了一首绵绵情歌。小姑娘不好意思,站起又坐下。他竟然伸手去抚『摸』姑娘的脸蛋儿……观众狂呼着,打着口哨,他们简直被老头的这一手给弄得疯癫了。“妙啊,太棒了!”我身边有人连连呼叫。音乐声一阵比一阵猛烈,体育馆的屋顶都快给震飞了。我只求快一点结束。这时又是一阵喧哗,原来那个拐腿老头突然在那个少女面前双腿跪了,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像在祈祷,麦克风捂在了手里。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彩灯疯狂旋转,嘶鸣的音乐,如狼似虎的大吼……
当那些红红绿绿的、闪亮的灯火从我脸上划过时,我恨不得把这一切都砸了。我又一次体验着暴力与绝望。我骂了一声,梅子反感地看我一眼。我每一次说粗话她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可我有什么办法,梅子……
四
李大睿让人通知: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不过具体的事项还需要我亲自跟牟老汇报一次。我当即给李大睿打了电话,除了感谢,又问是否现在就去见牟老?李说:“这样重要的事情到他办公室谈不太合适。”“那……该怎么办?”“这你还不明白吗?不要太小气。”我愣了一下,只好请他多多“指点”。对方嘻嘻哈哈了一会儿,说应该在一个地方摆上一桌,大家坐一坐,一边吃饭一边谈事情不是更方便吗?最好再带一点礼物……“我舅舅是一个又清贫又廉洁的人哪!”
这时他要挂上电话了,我突然想到什么,“请等一下,我是说,那一天在饭桌上把礼物给他恐怕不妥,是不是把礼物给您,请您转送给他?”
“你这家伙鬼精。好吧。”他把电话挂了。
实际上我想,在正式交谈之前把礼物给“百足虫”,会利于成事的。在这个年代,我们葡萄园的人已经相当精明了。我忍不住苦笑,一边盘算着:我对回城要做的事已经早有准备,带回了不少干制海珍,它在这座城市里是极受欢迎的东西,特别是海参——它作为一种礼品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方面体积小,另一方面确实是壮阳之物。一般而言,这座城市的人是亟须壮阳的。在忙这些事情时,我常常要忍住头晕——自从回城后就有些晕,那个演唱会之后更厉害了,四周的东西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旋转起来……
我按计划,准备了五斤海参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把它们好好包裹,包成一个方包、装在一个大纸盒里,纸盒上面又用『毛』笔写了“精装书一套”。四周又在旋转。当天它们就送到了李大睿的公司里去了。
《驳夤夜书》
[论娱乐]
极度的无聊和末日感一旦浸透或侵蚀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会不择手段地寻找娱乐,并将这种选择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成一种常态。这种娱乐很快就会转化为巨大的商机,二者相互需要相互促进,最终形成一股不可阻止的浊流,冲毁一切淹没一切,其结果将是十分难料的,非常严重。
我们常常把十分粗俗的嬉闹也容忍下来,并渐渐见怪不怪,到后来不粗俗反而觉得没有意思,于是就要千方百计地制造粗俗、挖掘粗俗。整个社会精神就这样日趋下落,走入下流,与无坚不摧的实用主义相谐配,与强横无知和残酷的霸道相结合,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昏暗、越来越绝望。这样的世界将只有少数无心人、一些寄生虫才活得愉快,大多数民众既没有现在,也没有明天。如果一些人用“明天”来引诱民众,那么这个“明天”只能是他们行骗的一部分罢了。
小报,特别是卫星电视——那种借助强大的固态或『液』态燃料推进到太空的传播装置,已成为残害生命的可怖武器。卫星电视的发明其实远比核的发明更为重大,它的摧毁力不知要比后者大上多少倍。它轰击人心并进而改变它,而之后人心又可以支配一切工具,包括核能。现在全世界对于人类能否控制核能的担心是空前的,而对于更为可怕、威力更大的卫星电视,却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现在互联网正在开始大规模研发——从局域网到未来的全球网络,其传播方式和传播速度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场改变是以卫星电话和电视为基础,以更为海量的文字与图像信息、更为自由无羁的方式开始的。这种立体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与手段,会使人类在长达几千年形成的精神岛屿彻底淹没。这差不多等于我们一直担忧的海平面上升,将大片陆地淹没的恐惧,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类追求物质利益和追求娱乐的欲望结合得如此紧密,天衣无缝,且高度统一。至此,最强大的现代武器终于给了人类致命的也许是最后的一击。那些在人类历史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积累的所谓“精英文化”“仁义礼智信”,将失去最后的一缕尾音。过去它一直作为生存理『性』,作为对物质和欲望的世界的最后一点平衡力,将在这场全面娱乐化全面商业化的滔滔大『潮』中丧失殆尽。这也许是关于这个现代世界的所有消息中最为不幸的一条消息。因为我们的世界一旦失去了这种平衡的力量,倾斜和颠覆的时刻也就来临了。这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可以逆转的。
我们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哪些人在从事传媒也就明白了。大批的孩子、没有阅历的人胸前挂牌,在电视台和报社大门出出进进。这部分人玩耍心忒重,对生活的艰辛与苦难一无所知,更不愿『操』心。未来如何,他们无暇也无兴趣去考虑。追逐刺激、看点、热闹、商机,出一点风头使一点『性』子,或者被浅表的“责任”激动一下,是他们的基本特征。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极易被某种更老到的力量利用和玩弄,因为他们没有阅历,没有判断力辨别力。对于时尚的浮浅跟从,成为他们的兴奋点,并一再得到商业人士的赞扬和鼓励。收视率和发行量就像一只牛鼻子,一旦拴上鼻钗以后就会残忍无情地被牵一辈子。这个世界的兴趣就是这样被引导、被强化,进而无限高速地旋转起来,一直转到所有人都头昏眼花,再也没有了方位感。
一个没有方位感的世界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那些粗暴而愚蠢的家伙就会『乱』指南北。他们的手成了指南针,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一切也就可想而知了。
无限的悲观攫住了我。我无法等待这个黎明。我没有眼泪,只有浊酒。这一杯给了你,你也就长醉不醒了。共醉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来,让我们一醉到死吧。
(长眠之前,我有个必会引起众怒然而却不得不提的重大建议。该建议不尽合理,却有相当的可『操』作『性』,所以掷出备考,留待将来。一、所有从事传媒职业者,必须是年满四十五岁以上者;二、对电视以及未来之因特网作出硬『性』规定,除用以新闻、通信、科学普及、教学、高雅艺术等,一概不得用做其他。)
[批驳]
这又是来自阴暗角落的狂妄呻『吟』,从来如此。什么末日、粗俗,老百姓喜欢,你算老几啊?那些朝思暮想独霸话语权的人,一旦其权利被剥夺,就会寝食不安,以至恨得咬牙切齿。然而事物变化有其自身规律,传媒的发达也不是某个人异想天开或一意孤行所致,而是科学发展和现代化的必然结果。象牙之塔的艺术、趣味,不为人民所喜,怎会繁荣?人民需要娱乐,需要自己的文化生活,而且这种要求日益强烈。要满足他们,就需要越来越多的人献身于这个事业,并且一再地改造和提高我们的技术手段。
对于他最后的建议,我看不仅荒唐,而且怪癖。试问年轻人不是未来和希望,又是谁呢?传媒不反映年轻人的要求,还有什么生命力?再说了,人人皆知的一个事实是:年轻人最有好奇心、最有激情、最能跑能颠,哪里有了新人新事,总是他们最先听说,然后就跑去采访了。如果全换上了四五十岁以上的人,遇事慢慢吞吞,黄瓜菜都凉了,哪还会有什么新闻!放眼全球,所有的报业电视业,哪个不是以年轻记者为主?要知道,谁能掌握青年,谁也就掌握了未来,这是不必怀疑的一个铁律。
另一个建议更是可怕和怪异。试想如果堂堂卫星电视和未来将要出现的因特网络,不开发自身拥有的强大功能,而局限于小小的范围,报报新闻播播京剧搞搞教学发发信件,谁还会搭理它呢?再说发『射』卫星及建立电视转播网是多么费钱的一件事,你就忍心让这些从太空到地面的复杂设备闲置一多半功能?
我们的商业要搞活,经济要振兴,怎么能离开强大传媒的支持?我们丰富的娱乐生活,多姿多彩的群众『性』文化活动,为什么不受赞扬,反受到无端指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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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新科技当成洪水猛兽,这在历史上曾一再发生。所以清代才有人把一些科技发明叫做“奇技『淫』巧”,如数捣毁。想开历史倒车,结果就是国毁人亡。大清帝国想禁绝外面的花花世界,结果不但没有禁成,反而把自己装到一个缺氧的瓮里给憋死了。这就是前车之鉴。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历史在进步,螳臂挡车难。蚍蜉莫撼树,杞人少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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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其极端的保守『性』。这是社会上硕果仅存的封建疙瘩。其仅有的一点正面思想,即怕『乱』、怕变,担心一味娱乐会伤害人生理想。但这里我想回答你的是,水至清则无鱼,偌大一个国家哪能没有一点混浊?没有一些有机物,鱼要长大,它吃什么?我们一再说思想解放,即反对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方式,而要百花齐放,不妨在一个时期泥沙俱下一点!我们伟大民族有信心也有能力,来解决一些最难的文化难题。比如满清时代,外来文化入侵吓得人人自危,有人还为中华文化的丧失难过得『自杀』身亡了呢。死了也是白死。最后大家都可以看出,外来文化不仅被同化,而且中华文化由此而更加强大!文化就像人体要吸收的各种营养一样,不怕杂,不怕多,微量元素尽可多些,没吃过的要吃一吃,没尝过的要尝一尝。
一个有大包容的民族,文化上再『乱』也不必怕。军队不要『乱』,『政府』不要『乱』,这才是主要的。什么叫泱泱大国?就是文化沸腾、声音沸腾,几至泱泱。如果人人弄成了秋天的知了,偶尔哼几声,没一点热闹,那就会一片死寂,等着完吧。不是别人让我们完,而是我们自己吓个半死,吓得不做声了。事实上我们的国家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充满朝气,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开放,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自信。我们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让他们发挥一己之长,投身到伟大的时代里来。还是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对未来充满了乐观主义的精神。
会治水者并不围堵,而是疏导。
希望你能从疏导的角度来考虑一下问题。切切不另。
《老铁海峡》
一
剩下的就是等待。在返回东部平原之前这一段焦灼难耐的日子里,除了那本小册子偶尔给我一些消遣,更多的时间都花在那部秘籍上了。我继续追溯一个家族的踪迹。我知道一开始做这种事儿半是消磨,半是好奇,还多少有点奇怪的执拗掺在里边;而现在则有所不同……
伴随这个消耗想象力和极端需要韧『性』的工作,就是时隐时现的一副苍白的面容。淳于黎丽那对深深的目光像一直盯视着我,使我不安。淳于家族遗落在这个城市的孤儿,与我同属莱夷人的后代,我们的血脉里都有一种浓浓的漂泊无定感和孤单气。
我回味着她道别时说过的话,不知其中到底包含了什么。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氏族诞生的故事,看到了落在贝加尔湖中的那对兄妹,他们是被一阵飓风自海角卷裹而至的,一直紧紧相抱……我此刻感到了她的手臂的温热,她的一颗心的跳动……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儿开始的。
我不知莱夷族的人如今都生活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行踪?像很早以前的淳于云嘉,只像闪电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划出一道光亮,随即消失了……我相信更多的人隐没在平凡的故事中。在上一个世纪或更早以前,在那段漫漫历史当中,莱夷人跨过尚未发生陆沉的老铁海峡,长途跋涉,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已经耗掉了所有的精锐。他们死伤大半,人渴马饥,仍然要为生存展开一场场浴血奋战。在与强悍的狄族和戎族的争夺中,他们先后失去了西至泰山、南至莱芜以及黄河以东的大片土地,最终放弃了故城。就这样,一场无边的迁徙开始了……
仍然散留在故地上的莱夷人今在何方?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岁月赠给他们的又是什么?我不得不在漫漫无边的平原和茫茫的山林里,去仔细地辨认昨日踪迹。我仿佛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北迁——队伍已经疲惫,骏马的鼻孔在霜尘满地的早晨喷出的两道白气;还有他们手中的弓与刀,紧随身旁的两眼悲哀的狗……
老铁海峡后来发生了陆沉,于是莱夷族从此相隔着一片大海,分别处在了世界的两端。海角是他们的故地,而寒冷的北方大陆却到处播散着他们的种子。尽管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差异,可是血脉里共同的东西却在执着地指引。
我似乎明白了淳于黎丽,大概她再也无力奔波了——我们不能永远漂泊,一代又一代,这种没有尽头的跋涉应该结束了。
当齐都在临淄建立之后,莱夷人连最后一片故地也没法固守时,孤竹和纪的后代开始瞄上了北方。他们不得不沿着来路回返,在漫无尽头的迁徙之路上纷纷倒下。在严寒和酷暑中剩下的只是最强悍的一小部分。他们到达了勒拿河,然后再到达贝加尔湖南岸、到达了外兴安岭——这时才发现,这里也已经面目全非了!他们的先人,当年那一男一女留下来的后代——那八个儿子形成的部落分化流失,几经摧折,分散在从黑龙江流域到勒拿河上游一个广大无边的地区。原地除了一部分孤竹和纪的后代,杂居和演化的人种还有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这一点俄国学者马克也是认可的……一部分留下来的孤竹和纪的后代差不多成了贝加尔湖的土着。他们有时也自称为布里亚特人,但有着自己的谱系,自己的传统,自己的关于祖先的故事。他们难能可贵的是藏下了自己遗传的?器——这是他们留下来的最后的印证,是血脉和故地的象征。而正式的蒙古人和埃廖特人则分别保持着索尔帖赤那和苍狼的儿子——两兄弟的谱系。所有的蒙古人也都认为苍狼是成吉思汗的始族。蒙古人留居在自己祖先的故地东亚,只见于中国北部和西伯利亚之间;一部分埃廖特人则离开那里,迁移到更遥远的西部。
很早以前留居在贝加尔湖畔的古莱夷人大约也活动在这个范围里。这期间发生过激烈的部族冲突,但后来更多的是部族之间的联盟。他们有的开始通婚,有了近亲和血缘关系。他们更多的是与异族人的争斗。当时在勒拿河附近的埃廖特人与莱夷人的关系,多少有点像海角故地与黄河下游土着早期的关系,甚或更为密切。而埃廖特人的势力也远比黄河下游的土着大。当莱夷人被狄族和戎族战败之后,顺着来路北迁贝加尔湖畔时,很长一段时间难以被当地的莱夷部族接受。由于他们分离的时间太久了,语言不通,习俗迥异。直到很久以后这种冲突才渐渐消失。迁居来的莱夷人过着自由民的生活,他们开始居住在勒拿河畔,然后又迁居到巴尔古津一带,并逐步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孤竹和纪的后代相处融洽。是他们传统血脉中共同的东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他们带来的?器……是这一切使他们相亲相爱起来。这时他们才开始从古老的谱系中查找部落与部落间的血缘线索。后来,年轻的部落就给更老的部落送去一只雄鹰,作为承认他们权力的标志。
从那时候一直到十七世纪初,莱夷族与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大致相处得很好。这期间尽管冲突时有发生,但他们已经懂得共同携手建设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也从这种团结中获利,同时发展为非常强大的几个部族。
据俄国学者马克的研究,到了十七世纪初,西部一个更为强大的异族终于获得了他们的最初消息,叶尼塞斯克一带的首领已经开始考虑征服这些民族,后来果然派出了远征军。经过几次激战,他们的远征遭到了完全失败。事后,1627年,他们又派出了更大的远征部队。当时他们的部队阵地位置大约在伊利姆河河口以上一百多公里处,尔后又从那里取旱路继续上行。这一次他们把那里的莱夷人劫掠一空,不仅如此,还将莱夷人和埃廖特人、布里亚特人的『妇』女带走,把他们当中强壮的中青年杀光。
1628年,异族的远征军又沿河继续向上游进发,向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广大土着征收贡赋,并在这里安营扎寨。
可是在他们统治的这几年里,当地土着不断地起义,无数次的冲突使双方伤亡很大。面对这个东侵的强大异族,孤竹和纪的后代,还有当地其他土着都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每一次起义被扑灭的时候,都留下了极其惨烈的场景,常常是一个完整的村落被烧光和杀光,尸体被悬挂在树木上、推进了河里、被野物吃掉;那些年轻的『妇』女就被如数掠走……尽管一次次地血洗,这种起义在几年时间里竟然发生了二十多次。那个异族已经相当疲惫,他们的军队源源开过来,但仍不足以在这片广大的地区站住脚跟。再后来,他们不得不采用怀柔手段,让这些人归附自己。他们放回了孤竹和纪的俘虏,但护送俘虏的人回返时却在河口那儿被当地人全部杀死,于是怀柔手段也宣告失败。
二
1631年,强大的东侵异族开始在河口地区建立了堡寨。接着又有大批的部队前来增援。这些堡寨的四周都居住着孤竹和纪的后代,还有蒙古人、布里亚特人和埃廖特人,他们对这座堡寨绝不理睬,而且仍然拒绝交纳『毛』皮税。1635年,他们甚至把堡寨里的头目和他们的同伙全部击毙。一直到两年之后,又一支更为强悍、装备更为精良的异族人的队伍开进,他们才暂时潜伏下来。入侵者作为报复,想血洗一个村落,可是这些村落的人早已四散奔逃——这有点像海角的那一次溃散和潜伏。
1637年,入侵者开始从扩建的堡寨那里溯安加拉河而上,向居住在更广大的地区里的孤竹和纪人,还有布里亚特人,征收贡赋。但是敌人只要稍稍离开,他们就拒绝纳贡。这之后入侵者不断地施用怀柔手段,但他们的统治在这个地区始终没有确立起来。尽管堡寨势力不断壮大,周围地区不断地被整肃,可是沿安加拉河绵亘五六百里,一直到五大河河口,他们几乎没有使这个广大的地区在半年里得到安宁。
1645年,一位督军又派出一支大部队去征服当地土着,这一措施仍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他们被迫再一次放弃暴力,采用怀柔手段,这样做的结果除了零星地得到一点贡赋而外,别无他获;第二年布里亚特人和孤竹、纪人联合起来,又一次击毙了收缴贡赋者。强大的入侵者没法使他们驯服,虽然当时已从叶尼塞斯克深入到勒拿河和加尔金河的上游一带,不断地建立城堡和堡寨,统治的地区一天天扩大,当地土着和孤竹、纪人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异族人已经深入到了他们居住的草原,但尖锐的冲突仍旧不断发生。入侵者一次次受挫,最后不得不开始撤退。这之前大举征讨当地土着的行动遭到了最勇敢的反抗,当地一位酋长宁愿自焚也不愿落入敌人之手。那一次敌人进行了最残酷的镇压,一连烧光了十二个村落,杀了不知多少人,血水把整个草原都染红了。就在这种强大的镇压之下,孤竹人、纪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才暂时逃到了更远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入侵者才在勒拿河畔建立了更大的、超过以往任何时候的堡寨。但这样做的结果却是当地土着的空前广泛的联合,在这座堡寨建起不久即发动了强大的进攻。他们一次又一次围困堡寨,敌人不得不一次次派出更强大的部队,一次次把安加拉河对岸的土着劫掠一空,而且把另一岸的布里亚特人也劫掠一空。他们花费了比过去多十几倍的兵力才算在这一地区初步站住了脚跟。就这样,大部分土着,包括布里亚特人和孤竹、纪人才决心放弃他们在1655年曾一度考虑过的迁徙往外贝加尔地区的念头。
尽管居住在安加拉河畔的土着被击败了,但对于接受强大异族的统治却不甘心。他们纷纷地东迁,只要敌人在一个地方建起了堡寨,他们很快就会迁走,无论敌人用什么办法,哪怕暂时的和平手段招回一部分逃民,也不会有一段长时间的安宁。1648年,敌人曾派遣一支强大的队伍护送那些抢掠来的贡赋和财物西迁,当这支队伍经过贝加尔湖南岸时却遇到了起义的土着,结果入侵者被全部杀死。很久以后,入侵者就在这个流血之地修建了一座很大的修道院,接着又建起了一座堡寨,从这里不断派出远征军,去征服贝加尔湖东南一带的广大地区。从1662年到1666年,这块广大的地区发生了一次次激烈战斗,在这些战斗中,孤竹和纪人,还有基本上和他们融合一起的布里亚特人,充分表现了自己的英勇不屈。他们的强悍和卓越的军事才能,使敌人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代价。
当地土着分别向南方和东南方开始了迁徙,他们宁可再一次忍受迁徙的痛苦,也不愿接受异族人的统治。他们在寻找新的土地。在安加拉河的下游,在安加拉河和勒拿河之间,他们与当地的入侵者划了一条边界。
在贝加尔湖东北部的地域,其中只有很少的布里亚特人和孤竹人、纪人,这时也不得不向南、向东迁徙,逐渐放弃了分水岭的北麓,然后向东,一直到鄂嫩河的支流,在那里开垦出一小片土地,勉强生活下来。
从那一段漫长的血流成河的历史来看,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居住在贝加尔以西的土着和那个强大异族的关系多少密切一点,他们过着半定居的生活,经常从事农业;而与此相反,居住在贝加尔湖以东的土着却对异族人从未妥协过,他们想尽办法竭力保护自己的民族特『性』。这些土着住在乌达河和『色』楞格河、鄂嫩河一带,人口稠密,一度信奉喇嘛教,而该教的中心就在西藏。他们以这种宗教和信仰当做抵制东侵异族影响的精神支柱。
在漫长的历史中,尽管孤竹和纪人又分为许许多多小的氏族,但无论年代怎样久远,这些氏族的源流仍可以查考,他们有着良好的组织。一些氏族已经有了很好的联盟,每个联盟接受一位氏族长的领导,这与贝加尔湖以西的那些土着是完全不同的。孤竹和纪的后代仍然独自处理一切涉及自身的事情,每遇到重大事件必须招集族人大会。他们有着很好的民主传统,这与他们在海角的习俗和特征完全一致。他们不仅从东莱故国那里带回了众多的?器、乐器、弓箭和铁器,带回了炼铁技术,更重要的是带来了自己的政治和文化传统。他们不像遗留在贝加尔湖边的土着那样放弃了农业,而像在东部平原上那样,仍然保有很好的耕作习惯,充分利用了过去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
孤竹和纪的后代都是第一流的骑手。他们当时和蒙古人一样,节日活动中经常举行赛马和角力,他们当中『妇』女的活计是擀毡制革,用马尾搓绳子,给自己和男人剪裁缝制各种各样的衣服等等。她们和当地的蒙古『妇』女一样,能够在衣服、靴子和席子上绣出精细的花纹,真是心灵手巧。男人则负责放牧牲畜、架帐篷、制造各种工具;每一个人都是熟练的铁匠,能用小手炉锻造金属。
这些孤竹和纪的后代已经可以讲一口纯正的海角语,但迁徙较晚的一批人只会说蒙古语。
在漫长的历史当中,莱夷人总在不断迁徙。这是为什么?面对着比他们更强大的部落和民族的攻击,如果不懂得屈服和妥协,那就只有迁徙……像贝加尔湖以西的土着,还有当年在狄族和戎族强大进攻下的黄河中下游土着,与莱夷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血『液』中天生缺少一种强悍的桀骜不驯,结果很快被同化、消失……
血脉激动着莱夷人,使他们不能够停歇,不停地走、走,寻找最后的一点希望,寻找立足点,寻找自己可以作为家园的那一块陌土……面对强暴,他们永远只是一个拒绝,于是就只有迁徙,只有溃散和流浪。如今的莱夷人在这个世界上广为分布,像天上的星斗一样撒遍了夜空。他们已经被密集的人流所裹挟,所淹没,人们只有从这之间的某一双眼睛中去捕捉那一丝忧郁,那种永久的漂泊不定、永久的孤单……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一旦染上了这种血脉,就会走个不停,就会寻找正义并永不屈服。他们有着更为苛刻的『操』守和内心的戒律,已经越来越悖于现代精神。可是这个消亡的过程却是极为漫长的,他们也许与整个地球的消亡同步,但愿他们的步履放得再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他们不必那么匆促,也许他们注定要消亡,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以往一样的悲壮结局——这之前他们仍在急切地寻找,在龟裂的土地上寻找青苗,在干枯的树桠上寻找果实,在没有希望的地方寻找惊喜,在沉沉的午夜里寻找阳光……
三
深夜里我与古纸残片为伴,与几个世纪以前的身影相依……我一人坐在黑影里,关灯长坐。小宁睡了,梅子也睡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翻身,也许是我惊动了他们——是梅子,她走过来把台灯按亮。她看着我疲倦的面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她怜悯地伸出了手,后来靠着我坐下。这夜晚有点冷,并因为这寒冷而变得漫长。“睡不着吗?”“睡不着……”
她翻翻秘籍复制件,又拾起一些陈旧的纸片,她一直感到怪异的是我为什么『迷』上了它们。她所知甚少,甚至怀疑它们会与我有什么曲折的关联,而我也没法给她讲得更清。我只能告诉她:我在寻找我们整个家族的来龙去脉。我说:“你们这个家族不是莱夷人。”——在我的粗略考查中,你们大概属于“鱼族”——尽管这也使人很容易想到濒临东部沿海的莱夷族,可是鱼族和纪族、孤竹族却实在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地向她指出这一点——她笑了,说我多么喜欢幻想……
“鱼族多好啊,我就愿意吃鱼,这与我的那个氏族有关吧?”
我答不上来。我说:“鱼族肯定与鱼有着密切的关系。你们鱼族的后人都很漂亮,就像你一样。你们大概是鱼变的……”
“去你的。”她把我推开了。
在这个夜晚里,我拥抱着鱼族的女儿,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嘈杂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窗户涌入。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与她热恋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多一点的娇小姑娘,长得很瘦,看上去简直是不堪一击。我想做她的保护人是很好的。因为我足有一米七八的个子,胸肌发达,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把她托起。她曾经为自己长得这么弱小而不好意思,我说不必这样,这样就挺好。我说以后我要牵着你的手一块儿走。
是的,在所有的假日里,我们都一块儿走,走个不停——我们爬山,到河边去,甚至乘郊外汽车到很远的寺庙遗迹,去寻找一点奇观。我们俩发现了一株很大的白果树,手扯着手仍不能把它的躯干围过来。我们还做过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到郊区的乡间集市上买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工艺品,还一块儿偷偷请病假去爬泰山、逛寺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后来就是这些照片为她惹了不大不小的祸患——她把这些照片散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被未来的岳母发现了。那时候他们并不同意她跟我在一起。岳父恶狠狠地呵斥她。鱼族的女儿说:“我们只是一块儿玩玩,这也不可以吗?”“不可以。”岳父在极其愤怒的时候说话总是更为简约,可这样愈发让人感到严厉和蛮横。
我们热恋的那几年里,岳父深深地刺伤了我。后来很久我都没法和他谈上几句话。那时面前这个娇小玲珑、长了一对杏眼的姑娘给了我很多安慰,也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与她那个家庭斗争。她把最好吃的东西从家里偷出,补充着一个单身汉马马虎虎的生活。我给喂胖了。那时她还在做打字员的工作,我业余时间涂抹了很多,她都给我偷偷地打出来,一式两份,给我一份,自己留一份。她真的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那个时候我『迷』恋着地质学,同时还和她一起『迷』恋着艺术,这也说明我们都年轻——青春真是个好东西啊……尽管她不写什么,可是她甚至比我还热爱这一切……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啊。后来结婚了,一年一年过下来,人就离那些美好的想象越来越远了……
现在看,一个单身姑娘本身就是一次幻想,她怎么能不喜欢幻想?
人的一路向前,必要丢尽了幻想——这会是我们所有人的不幸吗?
我却没法放弃,尽管有时我也那么厌恶——可这不是幻想的过错,是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幻想本身具有永恒之美。
这个寒夜我想,我不厌其烦地探索的莱夷族长长的、永无尽头的迁徙,鲜血写下的反抗的历史,就是一首永恒的歌。我终有一天要把这首歌谱写下来,唱给我的所有朋友听,唱给这座城里的人听,唱给东部平原上的人听,特别要唱给梅子听……
梅子啊,你应该回到歌的时代,你应该重新回到那个时代……
梅子的眼光突然从窗户上收回,看着我,她突然问了一句:
“那个淳于黎丽好久没见了,她怎么不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摇动了我一下。我只说:“她迁徙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惊讶起来。可梅子竟然信以为真,再不做声。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葡萄园啊?”
“很快,很快就回那儿。”
“你愿意走吗?”
“我要去那里等你。”
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可是我会在这座城市里等你。”
我叹了一口气:“那就让我们互相等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