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德伯里往事（下三）（1 / 2）
清晨即将来临，老加亚像往常一样，天还未亮就已经醒来，寒气吹拂，让他的脑袋有些许阵痛，他借着朦胧的光华望向周遭，发现自己并非起得最早的人。
安东尼的铺盖已经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放置在昨天临时铺就的席子上。
风尘仆仆离开戈壁滩上小屋的安东尼，此时依然心怀回到正常生活的希望，他还记得昨天病人们饿狼般的眼神，那就像是再说“你们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我们的一员”。安东尼深知他们说得无谬，当时他们就是认为不管如何，加亚一家和他也迟早会染上疾病，故而没有抓捕他们，倘使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在镇上生活，他们就会找到小屋，极力将自己同化。
他不畏惧死，但是反对无意义的牺牲。
所以，安东尼早早起床，未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孤身来到镇子上。
在刚第二天，镇子边缘就已经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镇子上四处都留存着肮脏的绯红痕迹，弥漫着深入骨髓的臭味，安东尼也不知道病人们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街道变成这样子，他有点担心自己的乐器们，趁着当时病人还未醒来，不知蛰伏在什么地方等待天明，便回到自己的乐器店看了一眼，所幸，那些病人似乎对这些能发出声音的小精灵提不起太大兴趣。安东尼原先想着把乐器给病人们弹奏，不过他又有些担心那些破帽遮颜的疯狂病人会烧毁他的乐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不给房门上锁。
“对不起了，乐器们。”他的脸上再次浮出爽朗的笑，“希望有人能真正理解你们吧。”
安东尼喜欢音乐，但他不是任何音乐疯子，他清楚的知道，音乐、文学、绘画，诸如此类都不过是让人的精神得到丰富的手段，绝对不可能凌驾于“人”这一载体之上单独存在。
安东尼打开乐器店的门，随后走向“边缘”的边缘。
太阳渐渐出来了，安东尼看见眼前确实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类似于哨所的地方。
没想到有朝一日用来扞卫索德伯里和平的士兵们竟然会被用来防卫自己人。安东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看见在昏聩不分明的阳光之下，哨所中一个士兵正半倚在椅子上，那士兵也非常年轻，或者说，看起来还像是个孩子。
假如他的父母在隔离区内，他将用什么表情和他们相见呢？安东尼厌恶着，他讨厌这种闹剧，因为没有人做错，没有人承担后果，所有的伤痛都是大自然带来的，然而人类又不能迁怒于大自然，这就是天灾，一种剥去人类互相推诿面纱的东西。
他走过去，悄悄正贯穿着凉风的窗子：“喂，小伙子。”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抓起身边的一把刀，他看见来者是从隔离区走来的，立刻警觉起来，将面前窗户的纱布掩上，搁着那层纱布，他只能朦胧地望见安东尼的脸。
“有什么事吗？”他严肃又紧张地抓着那把长刀。
“我不是病人，”安东尼亲切地说，虽然他知道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能不能让我回去和大家生活在一切。”
年轻的士兵像是看个不可名状之物一样，歪着脑袋盯了他半晌，不禁哑然失笑：“哈哈哈，先生，您不要骗人了。您以为脱掉自己的长袍，摘下帽子，去掉面纱，放下水桶，您就不是一个病人了吗？”
“不，我本来就没有那些东西。”
“在病人堆儿里呆过的，都是有病的人，您走来的路选错了。”士兵笑笑。
安东尼知道了，他已经被士兵跟那些病人划为同类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办法，刚才所说的那些确实不能作为证据，但是他还有一个证据证明自己没病。
“等等，”安东尼伸出一只手挡在脸前，“我能证明我不是随着病人大潮进来的，而是一直生活在安全的区域。”
“嗯？”士兵有些疑惑，“这哪还有安全的区域？”
“这很好办，我可以先证明我不是病人，只要您找到我以前的邻居！”
士兵有点恼怒，他将刀刃往前一挺，宛如水波一样粼粼的刀光逡巡而上，一直映到安东尼的鼻尖。
他吓得一个趔趄，往后仰去，摔倒在地上，正坐在一枚鸵鸟蛋大的石头上，他感觉鲜血在自己的尾骨里游动，疼痛难忍。
“我没功夫陪你玩，也懒得跟你多费口舌，快滚吧！”
安东尼的头发丝丝缕缕地垂下来，贴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他舌尖发麻，舌根子里像被针扎一样微微刺痛，脑袋里传来一阵蜂鸣声。他有些绝望地问道：“你父母呢？”
士兵一愣：“干嘛问这个？”
“突然想到。”
“他们好得很！”
安东尼一边点头，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坐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都弯了：“那就好，那就好。”
他在士兵惊异的目光中照原路返回，此时太阳照常升起，大地如同沐浴在一片七彩的虹衣之中，远处房屋的寒影歆享了众华彩的牺牲，在幻灭的佛光中隐隐作痛。
安东尼走啊走，看见一伙幽灵正在闯入自己门户洞开的乐器店，他一瘸一拐地经过那里，当时他身穿一件白衣服，与一群白衣的病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他渺小的身影也和低矮的乐器店形同陌路。
安东尼回到加亚一家时，老加亚依然在戈壁上种树，看见安东尼竟然受了伤，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计冲上来：“怎么了，老师？您挨了那帮人的打？是谁干的？”
“不是谁，”安东尼摇摇头，“是我自己摔的。”
他这话说得没错，确实是他自己摔的。
老加亚的表情非常紧张：“您别糊拢我了，人走平地，岂能摔瘸？嗐！先不说了，进屋来吧！”
老加亚将安东尼引进屋里，扶着他坐下，安东尼感觉自己尾巴骨好像突出来一块儿似的，一碰到凳子就疼得不行。
此时太阳高举，沙砾又开始饱吸热量，戈壁滩温度回升，小加亚和母亲已经开始吃饭。
安东尼将今早的事情给老加亚说了，老加亚点点头，劝到：“唉，原来如此。要我说，您何必自讨苦吃？那士兵说得有道理，一个笼子跑出来的鸡，谁知道谁有没有鸡瘟呢？”
安东尼点点头：“只是，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法长远。”
“您只管养病。雅儿——”雅儿是他媳妇儿的小名，“去给老师端锅粥来！”
“哎！”雅儿笑道，“您先在这儿养着，住多久都成！”
“我去端我去端！”小加亚自告奋勇，拦住妈妈，自己去那挂在火上的小锅中盛粥，随后端过来，有板有眼的：“老师，请喝粥。”
安东尼接过粥，道声“谢谢”，随即细细缀饮下去，顿时觉得昨晚积蓄的寒气都消散了，身子骨都充满着活力。
“怎么样？”小加亚迫不及待地问道，“好点了吗？”
“完全好了！”安东尼将粥放回桌上，做了一个彰显肱二头肌的动作表示自己很强壮。
小加亚开心地笑了，老加亚却清楚地看到他在做这个动作时，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