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1)
李东龙依言将张平安轻轻放在一块没生苔藓的圆石头上,说:“大哥放心,三弟也非等闲,经验老道,想是追到哪处洞里了。您歇一歇,我去找他回来。”张平安已走到河边,俯身喝水,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入口甘冽,大有清神之效。他招呼李东龙:“这水挺甜哩,你也来喝点吧,这一路行来,可辛苦你了。”正说话间,范恩伯忽地从河对岸的一块大石头后转出来,他看见他俩,则高声道:“大哥二哥,我看到了,是那头母熊人老婆子,那厮跑得真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这石头后面有条密道。”
张平安闻之,笑道:“若是那老婆子,那就算了,它不能再变形,就算会跑也不是你们二人的对手,不用再去理会了。三弟,跑了一天啦,你先过来,歇息歇息,再到那密道里看看通哪里,说不定是西去的近路哩。”范恩伯点头飞纵过河,轻轻巧巧地就坐到了平安的身边,也喝了一口河水,大声说畅快。三人喝了水,躺在苔藓上,各自轮守,睡了一觉。醒来后范恩伯又越河到密道内查探,兴高采烈地回来说:“密道通到地上的一片赤松林,大哥猜得真准。”三人解开包袱,吃了些肉干充饥,就又启程,顺密道回到地表,果然置身在一片茂密的赤松林。瘦林朝气,清挹入肺腑。雪影在朝阳之下晶映光莹,嘉葩名木,类聚成英,怪石幽岩,穷工极胜。鼠兔狐鹿,到处乱窜,鸟语花香,芬馥幽绝,竟然是一派世外桃源。
张平安仰眺俯瞩,叹为观止,赞道:“这片林子真当得春暖花开四字,俄罗斯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在这苦寒之地之内,竟然有如此一个静谧的好去处。”范恩伯也甚欢喜,脱口道:“大哥,等找到了嫂子和会众,咱们就搬来此地住吧,也别再回中国啦。茫茫大地,到处是战乱和屠杀,还是这里是一方净土哩。”张平安长叹一口气,说道:“是啊,但愿有这么一天,咱们兄弟就可以只吃喝,不谈打斗杀戮,那才是美事哩。”李东龙也憧憬道:“若真有那时候,我想在那池塘边搭个小木屋,做成咱江南的水榭楼台,咱们兄弟和会众在此逍遥,岂不是美?”
三人你言我语,勾画未来的蓝图,不知不觉,走出了这片林子,林木分开,张平安见面前有一条小河,河当中有一头赤熊,肉滚滚的躯体庞大得将河水也一分为二。狗熊背对着三人,三人却心头一紧,张平安暗道:“莫不是又遇上了熊人?”狗熊听到人声,回头一瞥,看见了三人。李、范二人忙拉起架势,戒备狗熊突袭,不料那熊竟然并不作势扑来,而是复转回头去,咔嚓咔嚓大嚼起了骨头。范恩伯艺高人胆大,纵身绕至赤熊的面前,见它啃食的物什,竟自倒吸了口凉气。他如见瘟神,惊叫道:“大哥二哥,这厮在啃食活人!”
张平安大吃一惊,忙叫李东龙放下自己,二人合力,杀死狗熊。李东龙答应一声,将平安放在一棵松树下坐好,闪身如星丸,激射至狗熊背后,踏水无痕,一掌开山,拍在狗熊厚实的背上。那狗熊毕竟不是熊人,只是平常的大熊,怎经得住李东龙对付熊人的十二成功力的大力金刚掌,登时给打得飞了起来,连翻了两个筋斗,噗通落在水里。张平安惊喜地拍手叫好,这一掌非但吃在功夫上,而且步法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果然是名家身手。而平安虽没了武功也不能再习练,眼力和经验尤在,其间的微妙之处,他是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李东龙的掌力打翻大熊是客,而内力将狗熊爪里的人身震脱才是主。赤熊庞然的身子飞起,它爪里的人也飞在空中,范恩伯如影随行,窜上接住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那人是个土着,一条手臂已给狗熊吃得只剩白骨,血流得也差不多了,范恩伯忙点了他全身大穴,遏制流血。范恩伯再探那人鼻息,尚有微弱呼吸,心下一喜,便飞身跳上岸,湿淋淋地将那个遇难的人交给张平安。那边厢狗熊肉厚皮坚,李东龙一掌虽沉雄,却并未伤及它。赤熊非但跌了个倒栽葱,还失掉了手上的食物,兽性大发,爆吼发狂,朝李东龙扑去。李东龙适才一掌已知深浅,确定它不是熊人之怪,只是平常的野兽,自不放在眼里。赤熊扑来,抡臂拍至头顶,他才欺身疾进,熊爪落空,他人影已至熊的肚子上,一掌深深印下去,打得大熊将适才吃下去的人肉也吐了出来。
范恩伯此时飞纵过来,正落在狗熊俯低下来的大脑袋前,以掌作刀,内力聚于掌缘,一招“力劈华山”,斩在熊头上。但听咔嚓一声,偌大的一颗熊头,竟硬生生地给切了下来,断口平整,鲜血狂飙。李东龙见他这一手漂亮至极,若用宝刀砍也未见得恁般干脆利落,他不禁暗自赞佩,自叹弗如。而范恩伯适才近距离看到受难者的惨状,心头恚怒和义愤,尽集于此一斩,诚然可以视作其毕生巅峰的杰作。
熊头一落下河水里,扬起一股殷红,在水里晕开,河对面的林子里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三人循声往对岸枞树林子里一看,但见从林子里转出两个土着猎人。李东龙向他们吼起了俄国话,一个土着泥首称谢,也答以俄国官话,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范恩伯就给张平安翻译。原来这两个土着是那个受伤临死的同伴,本是一伙儿来打猎的,遇见这头赤熊在河里捕鱼,就用弓箭射它,不料赤熊凶猛,竟然抓住了一个,张口就啃嚼,他俩吓得掉头就逃。后来想起同伴遭难,他们又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救命,回来伏在密林里,一动不动。因此上张、李、范三人来后,并未听到响动。既见狗熊断头而亡,他们才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跳出来欢呼。
张平安三人听了他们的叙说,心下都不哂他们的懦弱,大是看不起。李东龙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两个窝囊废,给我滚一边儿去!”两个土着胆小如鼠,一见李东龙眼睛瞪得老大,不禁心底生寒,连滚带爬,又躲入丛林,靠在树干之后,探头探脑盯着三人。
范恩伯杀死狗熊就奔回来,从行囊里拿出药石绷带,埋头给伤者止血治伤。张平安双腿盘坐在松树前,双手搁在膝头,双目空空地望着丛林上空飞掠而过的兀鹰,心头不知何故,感到无比的孤独。李东龙回到大哥身边,见之一脸茫然,不禁问道:“大哥,想甚么呢?”平安淡淡地,似自言自语又似回答:“这苍鹰好孤独,天空那么大,也就它一只在翱翔,它可有多寂寞。咱们人类虽说尔虞我诈,人心鬼蜮,可谈到感情,却也比它这扁毛畜生强过了百倍。”李东龙剧斗之下,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张平安高声对树丛里那两个土着道:“两位快快出来吧,你们临阵脱逃,也是情有可原,出来帮忙把狗熊收拾了,留在水里,污浊了鱼儿的世界。”李东龙虽不情愿,但是让他们干些粗活,也稍可解气,便呵斥他们出来。两人畏畏缩缩,相将扶持,爬出来二话不说,就到水里将赤熊拖上岸,夹岸剥起了熊皮。两人杀惯了野兽,收罗熊皮、油脂,再将上好的熊肉细细地切成一片一片,分置三堆,手脚麻利,不上半个时辰,就处置妥当。
而医治伤者却费事多了,范恩伯忙了整整一个时辰,竭尽所能,也只能缝合伤口,截肢敷药,断损的筋脉则无法再续。恩伯脸色黯然地擦干血手,张平安则劝道:“生死本非人力所能挽回,何况伤患。你能救他不死,已是难能可贵,不须太过自责,他的仇也是你替他报的,也算因果善合了罢。”土着将熊皮、熊肉收好,打了一个大包裹,嬉皮笑脸地邀请三人去他们的村子做客。李东龙不愿去,无如要送伤者回去,且范恩伯不放心伤情会否反复,因此张平安还是领着大家跟他们去讫。
走过一段枞树赤松杂生的密林,赤松枝桠拂地,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六人腿脚鲜血淋漓。一行人磕磕绊绊,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穿过一片花岗石堆,出了林子,又步入一片落叶松林。当地人在林中有一条走惯了的狩猎小径,众人沿着小径,通到一座山脚下,越过山脊,就看见山下有一条正在修建的铁路。天色将黑,两座钙光灯和好几盏煤气灯照出数道白光,有五、六十个筑路苦工借光头忙着干活,他们衣衫褴褛,脸容瘦削,有些人瘦弱单薄,有几个却躯体结实,还有几个瘦骨嶙峋,面色如蜡,恍似捱了各种各样恶劣气候的摧残。四野渐趋暗黑,灯光下苦工们眼目视距奇短,远山上有人,也毫不相见。土着告诉他们到了外兴安岭地界,说他们的村子就在不远的山谷内。山脊上流下一条河,河床切入山谷。众人沿河下山,弯过一个避风的河湾,走过一池沼,虽是春初,却尚层冰坚冻,步行上去,脚踏湿滑的苔藓,进入谷内,村子就在河边。
雪堤霜林依偎村子,人家聚落四、五,此地已是半乡半城的光景,晓烟依依,导众人入村。既入村来,就可见一条小沟,广不满二丈,沟中却已见水面上春冰薄薄。沿沟东去,一小桥短短,过了桥就是土着的家。村里来来往往都是皮肤黑黝黝的通古斯人,不少人家都养鹿,鹿粪的臭味倒很是提神,令疲惫的旅人清醒了不少。伤者就是鲍尔克察的胞弟,鲍尔克察一家痛哭着将弟弟接回安顿,对张平安三人是千恩万谢,还连称他们是“屠熊英雄”,敬为上宾。张平安三人当然给他们家强留下歇宿,鲍尔克察一家忙里忙外,酒水吃食,流水价上来,三人酒足饭饱,呼呼大睡了一宿。饱睡之后,三人精神健旺,翌日醒来,却出了大事。
张平安醒得比范、李二人迟,醒来之后,忽地有人推门进来,连哭带叫:“祸事了,祸事啦!”鲍尔克察忙问端的,那人哽咽道:“我家的鹿都给野兽吃掉了!求求三位英雄帮忙呐!”说着那土着泪水潸潸而下,说话颠来倒去,呜咽苦告,再三央求。张平安听范恩伯翻译了土语,忙道:“两位贤弟,人家照拂咱们得很,人有急难,不可不管。速速随他们去看看,他们都可是指着养鹿餬口的,平白死了鹿,他们就难活了。快去看看,免得别家人也遭殃。”范、李二人当即跟着那村民出屋,来至他家的卷栏前。但见横木条子的围栏上到处血迹,栏内烂泥地里,血迹一滩一滩,更多如水塘,而鹿的死尸则一头也无。场面狼藉,那个村民哭喊着,断断续续说了清早发见鹿血的情形,显然系昨晚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