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1 / 1)
乾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方广辽阔的围笼堡垒的中轴线,就建在伏羲六十四卦的“明夷”位和“随”位之间,位当“无妄”。此就是格里高利假言上帝谶语,定的降妖伏魔之地,巧然与中土玄术暗合。巧夺天工,耗费巨资人力,穷月累年,墙厚石坚,为世人惊为神祗,却不消眨眼之间,为巨怪所毁。怪乃天地精化之产物,开枝散叶,垂数万年,多逾蚁蛭,饕餮地球,平山掘地。倘使放任自流,整个星球,亦难逃毁灭厄运。
黑衣会众站在山头,身临灭世灾厄,深切体会到宇宙自然之威力,即令强大如Troll也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星半点的蝼蚁。人们已然绝望,不再抱斗敌之幻想,只是无能为力地等待宇宙自己发出天阳,结束它自己生发出来的怪物。人人心头都在默念着同样的心声:“太阳真能如期落到地上?当真降临此间?若然依旧不能杀灭Troll,世间还有何物降伏它们这些孽畜呢?”自从Troll横行暗夜,人们就胆战心惊,栗栗自危,日夕郁郁,念兹在兹,就是灭怪保命,亟盼太阳神威显灵。
那边厢老头子双目湛湛有神,火头亮光下,才看得分明,两道粗眉象炭笔画上去似的,难掩得意之态。这夜他奸计得售,喜不自胜,若非破晓将至,怪物要退,他还想多杀些人,此刻虽心犹未餍足,却也无可如何。一俟怪物们将围笼内石头吃得海晏河清,它们就得撤退回黑暗的角落里,粗眉老头眼看对面黑衣会英萃尚在,半是不甘,半是约战道:“这一仗谁赢了,你们自己掂量吧,老夫这便要少歇去啦,改日再一决雌雄罢!”平安闻他大喇喇的言语,心头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老头要率众怪缩回洞里,人们无力屏挡,一旦怪物顺利退归洞窟地底,人们多年艰难设计的计划便将化为泡影。白费功夫事小,怪物遗患无穷事大。眼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平安他们是马入夹道,岂能回头?此刻能否绊住巨怪之关键,全在这老叟身上着落。
平安教主趴在咕噜噜牙齿之上,不敢稍动,不动声色,高声道:“好得很呐,咱们的人尚未喊累,你们倒要先走了,想是些只会偷奸耍滑,偷袭人而不敢直面的孬种,好吧,回去吧,回去吧,太阳可不就要升起来了么!这莽莽平野,也无尔等立锥之地,快快夹着尾巴逃跑吧,迟了就要烧屁股啦……”那头山峰上的人们哄然大笑,笑声和讥讽,将老头子内心的妒恨引燃起来。他正在得意逞强的兴头上,内心深处极不愿就此罢手,无如怪物性惧阳光,已有大半退回地洞,他要再战,也颇费踌躇。平安没来由的排揎,令之面色铁青,阴晴不定,终于下定决心,突然隔着喇叭大吼:“你们这些蛇豸昆虫,不知好歹,容你们苟延残喘,你们却愣是要寻死,也罢,也罢,就让你们早早去阎王殿跟死掉的人团聚吧!”话音未落,他已呜哩哇啦说了一大通怪话。声音借喇叭扩散,笼罩了整个通古斯。
怪物们听得号令之时,也正好吃饱了,它们榆木脑子,没甚主意,既闻令出,自然而然地遵行。它们纷纷朝黑衣会所处之山峰聚拢过来,就连已经回归地洞的怪物也纷自返回地面。怪物们吃饱,肚子撑得鼓鼓,彷如一个个都怀了身孕坐蓐临盆。怪物们也会打饱嗝,嗝声此起彼应,一替一声儿,恍如天上滚雷阵阵。乘它们肚满肠肥,行动迟缓,张平安朗声道:“弟兄们,乡亲们,咱们既然站在这里,就是上天选中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底下这些怪物,毁咱们的家园,杀咱们的人命,竟连土地石头也吃。长此以往,咱们立于何地?与其等它们将世界吃下肚去,莫如咱们死马当活马医,就信预言一回,跟它们干到底,多拖住了它们一分,就是多一分胜望。咱们的命若能换来万亿人的活路,天下共知,名垂青史,咱们便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也自不枉啦!”每一个人此时此刻都已舍生忘死,全神贯注,聆听平安说话,纷纷连节赞同。
平安待众人喊声略停,再说:“勋铭旗常,功垂竹帛,令后人铭记咱们,实系虚名,尚在其次。咱们消灭了怪物,永保后世太平,此后咱们的子孙生活在这世上,熙熙皞皞永庆升平,岂不快哉?那才是为人父母的大义!咱们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在所不惜!”
“对对对,在所不惜,消灭巨怪!消灭Troll,责无旁贷!”万众一心,众口一词,异口同声。声浪如涛,竟令巨怪们一起愣怔了片刻,平安见缝插针,手指下方,慨然道:“大伙儿看吧,这些东西呆笨至极,咱们同心戮力,其利断金,又何惧这些呆木头蠢石头之有!”说着他左手扒牢,从咕噜噜的巨牙上探出身子,腾出一只右手,微微扬起,延颈高呼:“来啊!一夫拼命,万夫莫挡,大伙儿鼓起勇气,往这边杀啊!咱们绝不会输!来啊!”
张平安慷慨激昂,黑衣会众群情激愤,就使俄国土着和士兵,也人人面红耳赤,眼红滴血,血脉贲张,勇气倍增。人们拿起手边能使的家生,无论刀枪剑戟,无分石头锄楸铲镐,莫道血肉拳脚,统统跟着黑衣会众,冲下山峰。张双龙身舞诡谲难测的灼热白炽的双色火焰,熊熊冲在头里,踰险峰而入群怪之流,赛如一枚炮弹,嗙然炸开怪物群。亮光一涨,怪物纷纷自爆自亡,死了不计其数。退回地洞的怪物亦蜂拥爬回来,加入战团,转眼又将人们湮没。
张平安已心内淡然,生死置之度外,毫不萦怀,遥遥地深情看一眼妻子。马媛媛给火光映衬得茕茕弱质,大火灼热,熏得她双颊酡红。她想起了当初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还在忙着揪心张小虎的伤。那时候,青石板的路,依山傍水的村舍,硝烟弥漫的空气,孑然一身罩着大英雄光环的张平安,修眉端鼻,儒雅谦冲,彬彬有礼,站在自己面前,差点撞了个满怀。其时她只一念觉得他与她心向钦慕、只叹缘悭一面的形象,有些不同。说心里话,嗣后她久久无法忘怀小虎,对丈夫一直只有敬意,而无爱意。及至诞下儿子张炎龙,她的一副心神,全扑在儿子身上,这才收束心猿意马,一心相夫教子。
丈夫虽是一介草民,却干的是惊天动地的伟业,杀人如麻,专杀洋鬼子。洋鬼子杀死了媛媛的父亲,媛媛本就恨透了鬼子,她很支持丈夫的事业,虽一年里碰不上几日面,可她无怨无悔,竭尽所能,帮衬丈夫,打理总舵庶务。不说是井井有条,也算是并无大错,张平安得能到处奏凯,实包含妻子一番心血。此后倭寇偷袭,强掳走了众人,媛媛变为阶下囚,茫茫千里俄罗斯冰冻之地,在押的奴隶日子,苦不堪言。她念及丈夫,也并无心潮澎湃的倚赖和刻骨铭心的爱意。有的只有空落落的虚无,那虚无摧残着她的心神,煎熬至深,直至回到丈夫身边,心才宁定,而丈夫只是自己的亲人而已。
面对大敌,身处大自然的风口浪尖,媛媛忽地没来由地想:“我到底爱不爱张平安?”她情不自禁抬头看看远处显得渺小如一粒沙尘的丈夫,摇摇欲坠。平安也正此时看着她,四目交对,两人都鼻头一酸,情涌似海,不胜眷恋低徊。丈夫真的苍老得多了,媛媛心里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却似听到丈夫说:“媛媛,这多年,可苦了你啦!我对不住你和孩子呐……”媛媛微笑起来,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淌下来,喊道:“说甚话呢,一家人同花并蒂的,说甚么对不住对得住的,傻话!我是你妻子么!”媛媛内心里大声叫:“爱不爱又有甚分别,咱俩是注定的一花并蒂,这如许多岁月走来,就是爱,永远的爱!”女人易纠结,一旦想通了,就比男人还明白。
一侧的萨科琴娃,看到这对夫妻之恩爱,眉目传情之间,美靥如海棠春睡,娇丽无限。俄国少妇也远眺自己丈夫之风采,紧紧抱住儿子张中华,心里也暗道:“你我同花并蒂,挚爱可拒并蒂摧,我是你妻子,你是我丈夫,生死与共!”似自言自语,也似遥遥向丈夫宣誓,两行清泪濯人面,忱忱之诚,她已拿定与丈夫同死之心。从她肉嘟嘟的脸颊上的泪珠,在火光照映下,将巨怪们折射成千姿百态,她不恨怪物,她自道这是宿命。伊凡艇长奄奄一息,给众人安置在高埠火头烧不到之处,他此时身在暖暖的石山,清醒了过来,挣着抬头叽里咕噜说了些甚么,却因之虚弱已极,旁人已听不清楚。
众人闻声凑近俄国指挥官的身侧,俄国人抖抖索索伸出手来,手上已多了一枚勋章,交给人们,拼尽力气说:“我快不行了,你们中国人……中国人真棒!这枚……圣……圣乔治勋章,我……我将之托付予……你们,你们就是最高指挥官!这里就托赖诸位费心啦!”其音宛若游丝袅空,逼着耳朵才听得到。伊凡将生命最后涓滴硬是挤了出来,说完话头一歪,一瞑不视,撒手人寰,眼角一行清泪从他圆睁未瞑的眼睛里悄悄淌下来。在场的俄国士兵情不自禁趴到他身上嚎啕痛哭,伊凡平日爱兵如子,士兵都当他家长一般尊敬恭顺,一旦撒手西去,人人心痛悲怆欲绝。俄国土着百姓,亦戚容满面,人们手捏勋章,不知所措,也洒下了英雄泪。
一共三位艇长,另两位已葬身怪物脚底,伊凡一死,群龙无首,他临死也心系众人,执意推举旁人,拼之命之,一番苦衷,昭然若揭,人尽皆知。在场的俄国人一体躬身行礼,同心甘愿服膺,随着黑衣会众,杀向山去。老头对面看得真切,猜出了八、九分,阴恻恻地喊:“哼哼,我的Troll一顿就将你们悉数杀光了,你们就算再垂死挣扎,又有何用?莫如早早投降,束手就擒,老夫还可考虑留你们一条活路。”张平安一把抹去泪水,转头凛然正对着老头,沉声高呼,辞锋咄咄:“任你学女娘儿们再牙尖齿利,也是枉然,空口白话,殊是无益。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是你死还是我亡,咱们绝非柔弱仁懦之辈,誓死奉陪!”